【生死之间】生死之间观后感

  昳岚   本名张华,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四届少数民族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主要发表于《骏马》《草原》《民族文学》《广州文艺》《青春》《散文选刊》《散文世界》《散文百家》《海燕都市美文》《美文》《钟山》《文艺报》《作家通讯》等报刊。著有散文集《走出方格》《追寻你的踪迹》《哀鸿阿穆尔》、小说集《初春的夜晚寒凉》、长篇小说《为天上的人,造一个地上的家》《无始之忧》等。二十多次获得全国各种征文奖项,曾获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连续五届获得呼伦贝尔文学创作政府奖(骏马奖)。散文入选各种版本。
  苏克是我大舅的儿子,也是我的表弟。在他的父母哥哥姐姐都相继去世的若干年后,他也患上了食道癌,与他的叔叔相同。不同的是他一直没有表现出悲哀与绝望的情绪,也没有叔叔临终时的喷吐惨况。当苏克躺在手术台上接受八个小时刀割钳夹的时刻,他那被光环诱走的哥哥苏林,竟出现在我先生面前。那时我们正在吃着午饭,他突然口含着饭哭泣着说:“你不好好护佑弟弟,怎么还为难他?应该好好修行有个出头之日才是……”
  我不知先生突然在说些什么哭什么,奇怪地看他。咽下饭后他平静了一下说:“苏林来了,穿着很好,气色也很润亮。”
  我却说出了与他不同的理解,苏林是来感恩的,他应该知道,在他对弟弟的纠缠直至把他送上手术台后,他本来的目的被表姐改变,是由于曾经一直照顾过他的表姐,长久地跪拜为苏克祈祷,替他忏悔。并对他和弟弟苏克所有伤害过的冤亲债主给予诚恳的道歉,直至为手术中的苏克忏悔得哭泣不止。那种至诚的真情和祈请祝愿,他苏林完全没有料到,也从中受益。所以除了想借助表姐的愿力投生光明之处,不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人多么有良心啊!哪怕做了他这样被人看不见的“行影”,也不想做亏心的事情。
  苏克的手术做得非常顺利,较之同样的患者术后昏睡三天的情形,苏克下了手术台当晚就恢复了知觉。而且,苏克改变了以往那口若悬河不着边际、没酒不吃饭的毛病,变得沉静。没事的时候,就默默地口里念着什么。酒,与他彻底绝缘。
  手术恢复健康之后,家人都在为他高兴。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苏克却一反平常,天天有事无事骂人发怒,与妻子争吵。妻子起初狐疑,后来便忍不住同他一样吵骂起来。直至有一天她实在忍受不住与朋友哭诉时,朋友说找个“人”看看吧。妻子就真的在朋友的带领下,找到那“人”给苏克观了一下。结果竟见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架着苏克在往西走。那正是苏克已故的姐姐和她服毒自杀的女儿。妻子按着要求做了房子衣服等,给大姑姐和外甥女一老一小送去,苏克果然平息下来,吵骂再没有发生。
  可是事情没有结束,过了一些日子,妻子夜里竟然去了一个幽冥之处,看见苏克的名字写在一个本子上面。那本子的格里稀稀落落的,苏克的名字左右没有一个名字,都是空格。妻子正想说这可不是我填上去的,一抬头见阎王爷坐在那里冷脸不语……第二天夜里,她又梦见苏克从外面走进屋子,就说“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端午节的前两天,苏克提着一个箱子敲开了我家的屋门,进屋就说要过节了送些鸡蛋,都是散养的鸡,心情好,蛋黄是红色的。我高兴地接受了那份馈赠。我的高兴并非因为箱子里的东西,而是那东西后面的改变。这个曾经欠缺稳实不得信任的表弟,自小丧失父母后,就寄住在姑妈家里,姑妈故去后,他住宿学校也算有了着落。不久哥哥苏林自刎,我上下周旋,办妥了接他哥哥班的事宜,并且得到单位同意,在苏克学业未满之前可以资助他继续上学。如此,苏克安心地完成学业后,走上了哥哥的工作岗位,工作家庭一并圆满。但是,他的习气天生德薄善少,竟做了欺骗我的事情。与妻子离婚后,更是躲着我和亲朋好友,足有几年时间不肯露面。当那段姻缘结束后,妻子不计前嫌接纳了他,他又回到了过去的家里。但从此被病魔缠上一病不起。
  我不计较苏克的以往,见他带着东西,也带着悔意,接受并原谅了他。
  苏克坐在沙发上,以半躺的姿势支撑着病体,言语之间显露着没有岁月的岁月,从未有过的沉静萦回在目光里,那是他性格中从不曾有的东西。他说死不过是一个过程,并没什么可怕,也许是一个最高的境界。我说你这样想真是难得,其实旧的已坏的躯体扔掉它,换个新的躯体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重要的是你要负责灵魂的去处,为它的去处做好准备,能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哪里去,那的确是一个境界。苏克说是啊,你给我的碟子我都看了,人家西方极乐世界真好,金银铺地,什么烦恼没有,想吃什么意念一动就来了,吃后又一动念,都撤了。
  “那你就往那个方向努力吧,只要你的信心足够就能去成”。我暗暗高兴,为他能有这样的了解。苏克的目光时而游移不定,似乎有忽上忽下的什么在心中左右。告别的时候,他站起身向卫生间走去,一下露出一直靠在沙发上的背部,脊骨嶙峋隐隐可见,显出与他实际年龄不相符的微驼,步子也迈得虚飘不稳。一种生命消殒的现象悄悄地进行。我的眼窝倏地热了,酸酸的感觉涌满了双眼。
  苏克捧着跟我要的书籍和一张佛祖的立体塑料像,走下七楼。我返身走到阳台,半天才看到苏克飘一样的身影走到路边,又见他蹲下身去。我立在高高的阳台,远望那个一阵风都能被吹倒的身影,有一种对生命的绝望和无奈感包裹了我的全身。我沉默了足足一天。
  苏克第二次到我家时已经住院。我不知道详细情况,电话招呼他到家中吃素馅饺子,他答应了。但他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心里一惊:若知道他已成这样,怎能让他爬上七楼。不过苏克还能自己行动用餐,能自己照顾自己。还有希望的光岚在目光里闪动。他说其实我是很乐观的。我不知道他的乐观是否发自内心,还是安慰自己。他真能做到面对不久于世的残酷而心无恐惧么?若真像他说的那样,那的确不是一般的从容。而他的妻子却说,他的电话里始终有与那个女子联系的迹象。
  我告诉他缓解疼痛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他都一一接受了。
  天天去医院探望,成了我每天的事情。我尽可能地说一些苏克能接受的话题,对他进行慢慢地渗透。通过转变对生死的认识,让他知晓自己的病因,以及平和面对的态度。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即使不能改变他的病情,也能对他的未来起到作用。渐渐地苏克的病情好转起来,脸色竟出现了润泽。我的信心倍增,护士也说是个奇迹,真不可思议。   我不得已外出学习走了二十几天,自然每天为苏克做的事情有了距离也少了次数,每天的电话问候也变成两三天一次。回到家后,便去医院看望,见他身体又消瘦了,每天只喝酸奶和小米稀粥。说话时只闻声音在喉咙里甚至在腹腔里,却听不出字句。脸色也变得黯然无光。一天同病室的人说,来了一位藏地的喇嘛,能给皈依还能讲因果报应,苏克便想去看看。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便乘上出租车到了指定的地点,竟是一位相识的达斡尔萨满家里。那是三年前一次萨满大聚会,几十个各地的萨满会聚一起,接受电视台采访录制节目时,苏克与他结识的。那次结识不是因为自己是萨满也不是因为参与,是因苏克的外甥是那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所以苏克有机会能去看看“热闹”。也是由于萨满家世的影响,他对萨满活动有特殊的兴趣。
  那次苏克之所以与萨满谈了很多有关爷爷苏如勤的情况,是因为他也是本家姓氏,祖居达斡尔人从黑龙江北岸南迁下来的落脚之地乌尔科村。都是一个祖宗,一个氏族。
  喇嘛为苏克做了皈依,并告诉他天天磕头忏悔。苏克说腰痛得厉害弯不下去。喇嘛说不能磕头在心里忏悔也行,为自己曾经做的一切恶业发自内心的后悔。苏克答应下来。但我看出他对喇嘛说的恶业,没有真正理解。
  萨满一直盯着苏克,他已没有与人交谈的精神,做完皈依的程序已经力不可支。
  在妻子给苏克喝水的时候,萨满使个眼色把我引到外屋。与我说,苏克的腰间缠着一条蛇,你问问他是否伤害过蛇?
  我看一眼脸色发暗穿着也旧的萨满,觉得他仍然活在过去的时代,与现代很多年轻的所谓得道的萨满有着本质的区别。我相信他的话,便返身去问苏克。苏克沉思了一会儿说没有啊。我说你好好想想。苏克又说我没打过蛇,只是吃过。那就对了,萨满说,吃比打还严重,蛇的嗔恨心非常重,它能以被伤害的方式报仇。他说曾经有一位不孕的女子找他看病,他看出那女子不仅打死过蛇,而且是一只怀孕的蛇,所以那女子终身不能生育。
  苏克的妻子说你在哪儿吃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正是苏克离婚期间在外省姐姐家里的事情。一天,他们在园子里捉住了一只动作不太灵敏的蛇,剁了剁,下到锅里,姐弟和外甥女三人一起吃掉了。我一阵颤惊:那母女的死是否也与吃蛇有关?
  萨满又说你不孝顺父母。苏克说我父母早都没了咋能不孝?萨满笑了笑没再吱声。我却想起苏克小时候总惹妈妈生气的情景,苏克承认小时候的确不听妈妈的话。
  走出屋子的时候,萨满对我说,苏克的冤亲债主都在他的身上,难办。
  我沉默了,曾经的信心和勇气顿时受挫,我感到力不从心,苏克的忏悔力度能够达到让那只蛇离去的程度么?虽然他流出了忏悔的眼泪,但他拿什么去偿还人家的性命?何况他那过世的父母亲都在盯着这个唯一留在人间的孩子,牵挂也罢,想念也罢,都是致命的因素。
  那以后,苏克忽然做出了迁坟的决定,虽然说话吐字不清,还是表明了意思。当那天早晨天蒙蒙亮就挖开坟墓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只有一个包裹不见棺木的墓穴,让人惊恐是否掘了别人的坟?急忙与他电话联系,结果是他也说不出什么,只记得第一次迁坟是因爷爷的坟上生出一棵杨树,弄得他头疼欲裂,所以爷爷奶奶的棺木是新做的,而父母的他已没有记忆。
  经过反复认定,坟址是无疑的。人们把那一直导致其妻子胸闷的灵骨捡进了新的棺木迁到新址,一处被萨满选定的风水宝地。第二天苏克的脸容就出现了光泽,说话也不在喉咙里呜噜噜的了。
  可是他的腰仍然不能挪动,最大的痛苦仍在腰部,他说这腰是完了,人家食道癌都病在食道,我这可好,疼在腰上。
  其实癌细胞慢慢地扩散已经深入骨髓,不过是腰的局部疼痛超过了扩散后全身的疼痛而已,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腰疼的原因。
  酸奶不能喝了,改为奶茶,生命在一点一点地耗尽,妻子默默无言地听从他的支配,十分钟时间内,就得几次为他更换体位。能摇动的床,一会儿摇上一会儿摇下,仍然是满脸的倦痛。那妻子毫无怨言地做着一切,我看的于心不忍。妻子说她前世欠他的。
  那位僧人曾告诉他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但他已经不能自诵,我便每天去医院为他诵经。他听出了兴趣,每到读诵结束后,都一副期待的语气说明天还来呀。并且记住了这样的句子
  “……杀生者,宿殃短命报……悖逆父母者,遭天地灾杀报……”,“一切众生临命终时,若得闻一佛名,一菩萨名,或大乘经典,一句一偈,我观如是辈人,除五无间杀害之罪,小小恶业,合堕恶趣者,寻即解脱”。
  苏克说,这样我就不去那阴曹地府了吧?我当然予以肯定,告诉他起码不堕恶趣了,最低也要托生人道。如果能一心不乱念佛,你还要去那个金砖铺地的世界呢。
  脆微中的生命即使过去什么信仰没有,甚至对我的劝导有过厌烦,而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已经懂得怎样抓住唯一的东西。有时候他手里长久地攥着一个小小的念佛机,只是他的精力不济,总是在止疼针与安定剂中沉沉入睡。
  那天苏克妻子到我家里,给苏克取牛奶面片。我不由地想,回光的时间到了么?那几乎堵塞的食道怎么可以吃进面片呢?苏克妻子说昨夜他拉着我的手哭了,说我对不起你,我死了后,你找个人家吧。
  说着她抽泣起来。这是苏克得病后,我看到她的第一次眼泪。
  夜里妻子已经不敢一个人陪护,因为苏克在黑暗中会猛然喊上一声:别抓我呀!第二天问他时,他已经没有记忆。连续吃了几天面片后,开始不吃不喝。手脚的皮肤早已开始脱落,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人像一张纸贴在床上,也不要求挪动身体或摇床了。止疼针缩短了注射的时间。但到后三天,六个小时才注射一次。最后那个下午他的眼睛开始向上翻动,脸容已经脱水,大家都以为最后一刻到了,但到晚上他变得非常安静,四下里环顾的时候,神志清醒,脸容一点晦色没有。如此大家被那种假象缓解,都各自回去休息。
  夜里我睡得正浓,手机骤响。我快速穿上衣服跟随来接的人赶去医院。一进病房,苏克已经一口一口地正在倒气,眼睛塌陷,却微睁着眼。颧骨眉骨突出,生命的迹象即将结束,但是非常安静,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到来。我立刻为他助念,但他的眼睛仍然不肯合上。我便说:“放下一切吧,你的身体就像一个旧房子,已经不能住了,不要眷恋它,去换一个新的身体,去那个最好的地方。那地方只要你一心念他,他就会前来接引你,接你的人一身白光,你不要害怕,直接去投奔他吧。”
  苏克的眼睛完全合上了,静静地停止了呼吸。我相信他听到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也相信他的每一声佛号都能消减他的业障,减少四大分离的痛苦。
  约半个小时后,才开始为他穿衣服,丝毫没有费力。
  我第一次目睹了一个人神识离开躯体的过程,也第一次独自做了一件为亡者临终安慰和关怀的事情。也由于近距离目睹了一个人在死亡到来之际,一张面孔如何塌陷的过程,致使我很长时间都对生命的无常感到灰心而沉郁,足有一个月被困在苏克最后的面孔里不能走出。我怎么活?我问自己。若还是照常规走下去,在生老病死里困囿,苏克的面孔怎么放下?
  苏克的一切都变成了梦,都成了空。他带去了什么?尽管他曾经奔波追求,时常默默地抓住生者的手,还是空着手一个人走了。正像他小儿子看到的,一个影子飘出门外时,他只成了一缕气体。
  在郁闷绝望的日子里,我为他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功德,超度、点灯、念佛,都是让他减轻罪业去往善趣的事情。四十九天之后,我告诉苏克的妻子自己所做的梦。苏克妻子竟也说,她也做了一样的梦,看见苏克和她一起抓鱼,并且穿着一件金黄色的衣服……
  我便一下想起,苏克过世的第二天,眼前一晃出现了苏克的影子,身上是最后穿走的蓝色大衣,宽宽大大的,低着头,鸭舌帽压得很低,看不见面孔。那正是我念诵晚课的时候。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