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米,2011年第6期.docx

六千米 2011年第6期 很多年后,我又一次见到了李志。这次是在北京。下午四时许,他在我寄居的楼下等我。我们一起开着车,经过平安大街、毛家湾,去他上班的地方。毛家湾是条小巷子,以前有一位大人物曾经在那里住过,我们路过那里的时候,那条小巷子显得特别昏暗。

后来,天色变暗的时候,我和他坐在故宫附近的一家清真饭店吃东西,那种地方一般都会提供生大蒜,他毫无顾忌地先吃了一瓣,我接着也吃了一瓣。生大蒜在口腔里被咬开的时候,我的脑袋里似乎“嗡”的响了一声。嗯,生大蒜有一种爆炸般的感觉,在口腔里,散发出令人迷惑的味道。我又吃了一瓣。

一个站立在我们附近的回族女服务员偷偷地看我们,并和那个负责我们这一桌的男服务员用沉默的眼神交流。

在去这家清真饭馆之前,黄昏刚降临的时候,我和他爬上了内城地势最高的景山,这是一座人工的小丘陵,是明朝皇帝下令用挖掘护城河的泥土堆起来的。从风水的角度来看,一座王宫应该是前面有水后面有山的,但是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是在景山下某个地方自缢而死的。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一个叫李自成的人率领数量庞大的叛军,从陕西一带攻入京城。景山最高处的亭子里坐着一些游客,他们脸上有一种爬上山顶的人惯常所有的表情。有两个南方人在用粤语说话。另外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站在亭子外的栏杆边凭栏眺望暮色中的旧王宫。

不记得是在景山上,还是在我们饭后去的北海公园,我们谈到一些关于元朝的事。“我觉得整个元朝历史是恍惚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元朝的历史,见之于书本的非常少。你看,作为中国的一个朝代,元朝仅仅存在了九十多年。它仅仅是因为幅员辽阔才在中国历史上成为一个极其重要的朝代。当然,元朝被打败后退居蒙古草原,还建立了北元。我很疑惑,以元朝那么强悍的军事能力,为什么不能统治中国更长的时间”这是初夏,我隐约听到蝉在我周围的树上鸣叫,但又觉得是我的幻觉。

“这是很正常的。蒙古人本来就是游牧民族,没有把历史记载下来的习惯。其实,元代的中国版图那么辽阔,也只是一个理论上的意义。元朝军队善于攻城掠地,但并不会统治和巩固他们所占有的城池。”我的朋友李志,在夜色中,用他一贯的真诚而略带智力优越感的口气说。

我和李志认识了很多年。最初是在南方的一座城市。我们在同一个政府机构里上班。在那个单位,他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地度过了两三年。后来,他和远在甘肃的女友结婚,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行踪飘忽,出生于湖南和广西边界的某个部队驻地,籍贯不明,年幼时频繁转学、搬家。在离开我们共同呆过的那座城市后不久,他离婚了,接着又去读了几年书,在此期间继续在国内不同的地方旅行。毕业后在天津的一家公司担任法律顾问,不久又被派往公司设在北京的办事处。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在好几个城市生活过。在拉萨,我意外地在网络上碰到一个认识他的杭州女孩。那个瘦瘦的女孩,在和我谈话过程中表现出对他的一种幽怨。关于这件事,我曾经询问过李志,但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一直以来,他是一个把自己掩盖得很好的人。这一点有点像某种动物。他生活得相当隐蔽,不喜欢向外界透露自己的近况。

我断断续续地和李志在不同的城市见面,以及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通电话。春天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深夜,李志和我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小时。他用一种不易察觉的关心对我说“这么多年来,你身边并没有足够指引你的人。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意思似乎是,我处于某种蒙昧的状态。

就是在那个夜晚,我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精神状态担忧。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昏暗的客厅里看了一部叫作玛丽与马克思的电影。

“影片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两位笔友之间的故事。八岁的玛丽丁克尔是一个居住在墨尔本市区的胖乎乎的、有些抑郁和孤独的小姑娘;
马克思霍尔维茨是一个居住在乱糟糟的纽约的肥胖的、患有亚斯伯格症自闭症的一种的四十四岁的犹太人。两个人的通信跨越了两个大洲,持续了二十年。影片把观众带入了一场关于友情、自我和对自我的剖析之旅,向人展示了两个人的精神世界,诉说了人类的本源。”值得一提的是,有段时间,马克思陷入了疯狂。他在一家精神病院接受各种治疗。在那段长达三年的空白里,马克思与玛丽失去了联系。

南方的春季下午,昏暗,潮湿,大雨在屋子外面哗哗地下着。我新买的一双黑胶长筒套鞋,放在有些杂乱的阳台上。那双套鞋,有一种随时准备出门的感觉。看着那双漂亮的黑胶长筒套鞋,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离开了身体,飞到离我头顶大约两米左右的地方,俯视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问“这个坐在木头沙发上的男人,是处于正常状态的吗他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他是在认真地思考,还是在努力地控制,或者仅仅是屈服于自己的习惯他头脑中的一切,是否在一个安全的轨道中运行有什么可以确保这一切不会偏离轨道呢” 这样的质问是可怕的。因为没有答案。

李志浑厚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传来“你应该做一点运动。跑步是很好的运动。你看我,现在每天跑六千米。我围着北海公园跑。北海公园有一条封闭的环湖跑道。因为树木茂盛,形成了一个局部环境比较好的区域。我每天坚持做俯卧撑,每次可以做一百个。身体状态很好呃保持一个良好的身体状态是很重要的。” 令人恍惚的春天终于过去了。我来到了李志每天跑步的北海公园。夜色中,有几个人在黑暗中缓慢地打着太极拳,还有一些当地人在湖边散步,给人生活得很安稳的感觉。而这种感觉,离我有多远啊。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不管是在哪里,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某一座小县城。某一个二线城市。某个小镇。或者,甚至是,某个山水封闭的乡村。

李志问到梅的情况。两年前,离婚后的他和梅有机会成为一对恋人。但仅仅是有机会而已。但是我告诉了李志一件事。

“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吻过她。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可以见到梅,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甚至开始梦见她。在梦里,我和她言笑晏晏,相处甚欢。那种气氛是暧昧而美好的。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我和另外一个朋友喝酒,大白天的,在家里。是一个炎热的周末下午。我们给她打电话,她很快就来了。后来,我们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 “我的那位朋友醉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梅喝得少一点,趴在沙发的扶手上,似睡非睡。” “我走过去,吻了她的脸。”, “仅此而已。过了一会儿,嗯,很短暂的一会儿,她站起来,坚决地朝门外走去。走掉了。” 她走了,让我感到不安。梅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至今也不知道。关于梅的事,仅仅是过去这么多年里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像梅这样的女孩,在我的生活中,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后退,后退,退到几乎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梅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你跟她发展发展嘛。”但是李志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热情。也许,他是把自己的愿望隐藏起来了吧。

北海公园的环湖跑道,终结于一座白色的塔。当我们来到塔底的时候,那道环绕塔基的铁栏杆已经被锁上了。我和李志从不高的栏杆上翻了过去,沿着塔身走了一圈。另外几个游客,看样子来自外地,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看到我们翻越栏杆,也学着我们的样子翻了进去。其实,仅仅是一座塔而已,没有什么可看的。

“北海公园最初是元朝皇帝的后花园。但这座塔,是清朝时建的,依照的是尼泊尔的式样你应该熟悉的。北方的少数民族在进入中国内地后,开始信仰佛教。而此前,他们所信仰的是萨满教一种原始宗教,类似于巫术。” 这座白色的塔位于一座小山的山顶,周围没有多少平地。我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就开始下山。下山的阶梯紧挨一道不高的园林围墙,七绕八弯的,有些逼仄。当我回头看的时候,那座白色的塔,在夕阳照射下,散发着一种类似金属才有的光芒。

“你知道吗,北海公园的环湖跑道,并不是循环的。以这座塔为终点,道路是隔断的。也就是说,我每天从这座塔的南面的某个点开始跑,沿着环湖跑道,跑到塔的北面,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个地方,就不能继续跑过去了。只能在这里掉头,沿着刚才跑过的路,往回跑,跑到我开始跑的,塔的南面。” “除了下很大的雨你知道,北京是很少下雨的我每天黄昏来到北海公园,在这座位于内城的面积不大的公园里,在黑黢黢的光线中,从塔的南边跑到北面,再从塔的北面跑回去。我每天跑同一条路,但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赵旭如,诗人,现居长沙。曾在本刊发表诗歌七岁的时候、散文时光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