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乡下自在(外一篇).docx

还是乡下自在外一篇 我首先承认,像你所说,乡下有许多不好的东西,譬如贫穷、落后。但你也要承认我所说的,乡村亦有许多美好的东西,譬如安静、自在。

还住在大屋场,还守着小瓦屋,还用着老井水,好。瓦屋和水井,冬暖而夏凉。随便你,墙上钉个钉,地下泼瓢水,门槛当作凳子坐。红辣椒,黄玉米,老丝瓜,年年,挂在墙上,且是原的地方,作种。春天,木格窗,任土蜂子打洞。油菜花开时,听那种土蜂子在耳边嗡嗡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春天。

从大屋场搬出来,择个地方,重盖个楼,更好。是个小洋楼,绝对胜过城里许多人住的屋。哪住得了许多房子剩几间,都成闲房。门前有的是空地,围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还有一条小河,就从院门前流过,洗洗晒晒多方便。晴天老日,太阳从院墙东升起,从院墙西落下,整日地晒着。想晒什么就晒什么,想晒多少就晒多少。这家一日晴,抵别人家两日晴、三日晴,甚至四五日晴。

平原居好。道路是平直的,田埂是平直的,沟渠是平直的。不挑,不扛,用一个独轮车推。扶稳了就行,照直走就行,走不多远就是自家的田。推来一车车肥料,推来一车车秧苗,推回一车车稻子,推回一车车棉花。高山居也好。屋后就是山,山上有一汪泉。用一根塑料管,把那一汪泉引到家里,引到厨房里,不用花一分钱。山上多松树,铺一地红松毛,不需动手的,只用脚钩一钩,就是一堆好引火柴。

没有那么些讲究。进门不换鞋。有客来,炒瓜子吃,瓜子壳随意吐,那才吃得香。有时间,就收收捡捡、扫扫抹抹,却也窗明室爽。出门也不用换衣。庄稼才不看人穿,看的,是这人能否下得架子。有人常来串门,风也常来串门,不烦开门关门,倒真烦开门关门声。把门打开,再用个东西抵住。纵然门被关上,只要人不走得太远,也只是虚掩。乡村无贼,或有两个毛贼,也只不过偷鸡摸狗,夜里睡觉,多长个耳朵就是。家中没个值钱的东西,但不能说,家中没个好东西。窗前一轮明月,门上一幅巨画,壁上一个燕子窝,还有墙根一带七八只秋虫鸣。可惜,没有人把这些当个宝哦。

一年之际在于春,什么时候耕田、什么时候下种,天说了算。而这一年是插双季稻,还是插单季稻是种棉花,还是种玉米自己说了算。天也能只说个大概时间,到底哪天耕田,到底哪天下种,还是自己说了算。冬闲无事,得找点事做做,明天,去砍担柴不去卖棉花不要不,去挖一天冬笋这些不在眼前的事,暂时都不去管,过了今夜再说,看明天自己的兴趣再说。早晨睡晚一点也不要紧,不用踩着钟点出门,这一天做多做少,完全凭自己的想法。是哟,有时,不能错过季节手脚放麻利一点,傍晚摸一点黑,也就赶上来了。况且,一个时节也不是一天两天,它也要一脚一脚地走呀。

乡路如松紧带,有伸缩性的。一条路,可以把它走短。一去二三里,抄一条近路,抬起脚就到。同样一条路,也可以把它走长。有些人,沿路十八家。这家喝碗茶,那家聊个天,会把这条路走上半天,甚至走上一天方还。还是走小路好,听听树上鸟,观观河里鱼,享受呢。路上没人,有一泡尿,掏出来就是,想吸一支烟,点上火就是。不像去京城、省城,明明要去街对面,却偏要从天上、地下绕,还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好不折磨人 与泥土打交道,诚实就行。你不哄它,它不哄你,你哄它一时,它哄你一季。家中锄头、扁担、镰刀,把它们当人看,都是老实巴交人,更像几个老好人。稍微待它们好点,每天,看它们屁颠屁颠跟人跑。鸡呀,确实有点讨厌,老是要在家里、院里屙屎,骂它们,打它们,甚至把它们撵得远远的,但它们一点气都没有,待人傍晚回家,还会一齐围上来,咯咯呀呀地叫,那份亲热劲,与人可曾有过树林里有个马蜂窝,倘遇见一只马蜂,就装作不认识它。村里有个人,花花肠子太多,这辈子都不招惹他 一年到头,也不开个会。但也喜欢开会,和花开会,和果开会。门前,满满一树桃花,在春三月里开会,没有哪一朵花迟到。去列席八哥开会,在一个草垛上,听八哥书记作报告,也全部是废话。它和八哥主任还是搞不好关系,开着,开着,两个就吵了起来,许多八哥都吵起来。我才不听它们鬼扯赶紧开溜。如果有谁知道山上的蘑菇何时、何地开会,一定得通知一声。不过,那是秘密,很少有人知道,有人知道也不说。雨过天晴,去山上捡蘑菇。嘿嘿,找到了,找到了,一群蘑菇都在开会。一个也别想跑,都坐到篮子里来,一起回家去。东家送几个,西家送几个,还剩下不少,吃十天半月。

割稻是苦,砍柴是累,但那稻挑回家里,那柴歇在柴房,就轻松了,就快活了。并且,那苦有几多,累有几多,轻松就有几多,快活就有几多。落雨落雪,要放几天假,就算割稻大忙时,一场大露水,也要放一早晨假,不割露水稻。也想巴结巴结天,能有个好年成,但不用给任何东西,而天也从来巴结不上,应感谢它多给了些好年成。也有些酒喝,但不多,而绝对没有应酬酒,想喝,就喝点,若不想喝,天王老子叫喝,也不喝。

若勤劳一生,成了习惯,不让做点什么,也是不行的。村中有翁媪,被儿子接进城去。住别墅,有汽车呢,却是天天愁得要死,说是没有乡下自在。儿子只好将他们送回家,回到家里就活溜了。是呵,还是乡下自在 那些好看的线条 或是随手一画的。或是精心勾勒的。那么多好看的线条,画出乡村的美丽和宁静。

还剩下不多的尖顶瓦屋,保留着些乡村原本的简朴和诗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呈现出好看的轮廓,由许多三角形、方形或菱形共同组成。屋脊是一条直线,但在线的两端,有些俏皮地翘起。屋顶的边是几条斜线,斜成一个非常合适的角。远看屋顶,又似刀刻出许多阴线和阳线,颇见篆刻味。阴线是瓦沟,阳线是瓦背。瓦背上,光把每一块小瓦的表面照亮,但照不到瓦的边沿,成为一条条灰黑的小弧线,密密地排列着,像鱼鳞,像波浪,像羽毛。很多人家都盖起了平顶楼房,住起来固然要舒适,可惜,都是些火柴盒般,线条太单调了,少了许多审美。

从来不变的,只有炊烟。一日三餐,不管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不管是尖顶屋,还是平顶屋,都有同样的一缕炊烟。人烟人烟,有了这烟,人气也就来了。是一缕缕灰纱线、蓝纱线、白纱线,倒不像从烟囱里冒出,更像被人从烟囱里抽出。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抽去这些线又作何用,有时,一用力,抽出一大把来。有时,一不小心,把那缕线抽断了。抽着,抽着,便抽完了,没有了。不过,过了几个时辰,又可以抽出许多来。无风,那线缕缕笔直,粗细均匀,色泽纯粹,真是好线总有些小风吹来,把那线吹散、吹斜,仿佛因为直的抽不出来了,那就稍斜,再慢慢地抽出来。最怕大风,把屋顶上的那缕线吹向邻家屋顶,与邻家屋顶的那缕线缠在一起,好久才解开。如果有很多缕这样的线都缠在一起,可就无法解开了,最后,只得一齐扯断,绞成一团丢弃了。城市里虽然人流涌动,但看不到这烟,让我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冷清、荒凉。

电线,电话线,如果拉在城里,给人只是杂乱的感觉,但若在乡村,便是五线谱、四线谱、三线谱、两线谱或者一线谱了。一根一根立起的电线杆、电话线杆,把这些线谱分成整齐的小节。那些麻雀、八哥和燕子,便是不同的音符,被谁谱成了音乐。这些线谱,跟我在师范里学过的线谱一样,也不一样,我识不出来。若是有谁识得出来,教人唱起来,一定是非常动听的乡村音乐。四个季节,是四个乐章,每章都是不一样的。

公路、河流是粗线,田埂、水渠是细线。而更喜欢村路那些不粗也不细的线,把村庄与村庄连起来,把人家与人家连起来。有几条线,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就画在这里了,顶多稍微作了些截弯取直的修改。时间风蚀了石头,但不能磨灭这几条线。平原地区的这些线,没有山阻挡,基本都是直的,过于工整了,像是测绘图纸一般。田埂更是根根笔直,把偌大的田畈分成许多小格,各家都分到几格。人家有勤有懒,耕种有先有后,故插秧时节,田畈是一格一格地绿起来的,收获时节,田畈是一格一格地黄起来的。平原地区最动人的线条,应是那并不遥远的地平线。太阳升起来,落下去,把那根地平线照得发亮、发红,横亘天地之间,成为一道多么壮丽的风景乡村的白天与黑夜,以这条线为界。乡村里的许多物事,也以这条线为界。

想我老家所在的小山村,有着多少更好看、更生动的线条,弯弯曲曲,歪歪斜斜,变化万千不像平原地区,视野里无遮无拦,而在山中看山,有实有虚。山重重叠叠,高低起伏,或柔和,或高峻。山与天相连处,远山远成几根淡线,近山近成几根浓线。一条河从山中流来,被一座座山阻挡,在我们村里,绕了好几个大弯。不管是公路,还是村路,弯来又弯去。我家门前就是一片田畈,田埂很少有直的,而且很多弯得毫无规划,但细细品味,觉得那些弯弯得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离家不远的山上,山洼里,也被开辟出一层层梯田。一条条田埂,虽弯得更厉害,但却有规则,从上到下,排列整齐,且都是同样地弯着,要么弯向里,要么弯向外。一入冬,我就盼望着下雪。一场大雪,把村里那些肮脏的东西、不好看的东西都遮去了。而在雪中,那些屋的线条、山的线条、河的线条,则更显柔美了。雪后天晴,过两三天,很多的雪都化去,但瓦屋脊上的雪还没有化,稻草垛上的雪还没有化,田埂上的雪还没有化,山顶上的雪还没有化,成为一条条白线,仿佛要故意显示给人看。

在我们村里,有圆塘、方塘、半月塘。那被水浸洇、被草染绿的线,即使不圆不方,甚至随手一画,总是好看的。离我家不远的石拱桥,一条精心勾勒出的弧线,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一弯很大很大、白亮白亮的蛾眉月。我们村里的妹子,线条也美,是那种健康的美。别瞧不起那些小东小西,譬如木犁、镰刀、锄头、扁担、磨刀石之类,你看它们展现的线条,该凸的凸,该凹的凹,也都是小帅哥和小美女呀。

我更愿把乡村当一幅速写、一幅白描、一幅简笔画看,只用这些好看的线条勾绘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