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太素该不该打|曹公南征表

  面对我这个设问,恐怕所有的人都会说,该打。   说这个答案的,都是依据明朝《礼部志稿》里的那个典故。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十二月,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了一份陈时务书,长达15000字,共说5件事,朱元璋让中书侍郎读给他听,读到6300多字,尚未进入正题,朱元璋大怒,令人将茹太素打了顿,随即下令:“虚词失实,巧文乱真,朕甚厌之。自今有以繁文出入朝廷者,罪之。”事后,朱元璋说,茹太素所要反映的事有500字就够了,何须堆砌那么多文词,使人听后如堕云雾,难明其意。
  这难道还不该打么?简单明了地将5件要说的事汇报一下,不就完了,绕那么大圈干什么呢?不讲效率不说,还让人一时难明其意。大凡知道这个典故,茹太素留在我们头脑中的印象,就是迂腐之人。几与“博士买驴”中那位博士很相似。
  但根据《明史》中“茹太素传”的记载,茹太素绝非如此迂腐之人。一开始就这样说:“洪武三年乡举,上书称旨,授监察御史。六年擢四川按察使,以平允称。七年五月召为刑部侍郎。”一上任就上书朱皇帝,要求充实御史台力量,以便更好地加强对百官的察核与磨勘。“帝皆从之”。“太素抗直不屈,屡濒于罪,帝时宥之。一日,宴便殿,赐之酒曰:‘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太素叩首,即续韵对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帝为恻然。”这样一个以文章获得朱皇帝欣赏之人,从续对来讲,一个文心敏捷之人,从奏章来讲,一个忠于职守之人,怎么会写出这样一篇让后世永远笑谈的臭文呢?
  我们不妨把眼光放宽广些,看看大环境,朱皇帝那时是怎么对待大臣包括这些文人的。明朝建立后,有一天,一些同他一同起家的将军说到文人,对朱皇帝说了这么一件事:陛下,您千万不要过分信任这些文人。您别看他们平时都非常循规蹈矩,他们可会讽刺人啦。何以见得?朱皇帝不解。陛下,你可记得张士诚么?他这个名字就是文人给他起的。不是很好听么?张士诚可被他信任的文人给愚弄了,《孟子》中说:士,诚小人也。这句话连起来是什么,士诚小人。这是在欺张读书不多,绕着弯儿骂他呢?
  朱皇帝警惕了,自己不也读书不多,这些读书人会不会也像对待张士诚那样时不时讽刺自己一把呢?他开始对大臣,尤其是文人们的言谈和奏章特别留心,如果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一个字:杀!他当过和尚,对“光”、“秃”、“僧”,甚至相同相近的音非常敏感,可是文人或大臣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朱皇帝有此“忌讳”,文章或奏章中带上这些音可就大祸临头了,哪怕是吉祥称颂的话也不行。杭州府学徐一夔替杭州知府写的贺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这世作则”的吹捧。完了,有“光”,“生”僧也,“则”贼也,脑袋搬了家;一个叫许元的人在《万寿贺表》中有“体乾法坤,藻饰太平”的祝愿,毁了,“法坤”不就是发髡,剃光头么,“藻饰”不就是早失么,咔嚓掉了头。张学正的贺表中引用了孔夫子的话:天下有道。朱皇帝看后,又谐上音了,要杀张学正。幸亏张学正赶紧抬出孔夫子,才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再看看上面引的那个宴请茹太素的故事,一边宴请,一边还在想着杀你;再想想那个关于给他画像的传说,画丑了不行,画好了也不行,多么喜怒无常、残忍无情。你说,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茹太素要想不自致文字狱,带有反映问题性质的奏谏能不写得小心翼翼、绕来绕去,以求安全么?就像我们现在有些讲话、有些文章,明知那是空话、套话,但还要说,因为要保持口径一致啊!不那样说,你是标新立异,还是另有企图。茹太素挨一顿打算是轻的,两权相较,取其轻,这是茹太素的自觉选择。
  而《明史》记载的同一件事,却是不同“版本”。读后,你觉得茹不仅不应该挨打,反而应该给予敬佩赞扬。“明年(指洪武八年,时间与上面有些出入)坐累降刑部主事,陈时务累万言。太祖令中书郎王敏诵而听之。中言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言多忤触。帝怒,召太素面诘,杖于朝。次夕,复于宫中令人诵之,得其可行者四事,慨然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朕所以求直言,欲其切于情事。文词太多,便至荧听,太素所陈,五百余言可尽耳。’因令中书定奏对式,俾陈得失者无繁文。摘太素疏中可行者下所司,帝自序其首,颁示中外。”读了这个“版本”,你有什么感想呢?有胆略,虽刚刚连坐降职,但仍然上书直言。有骨气,所言之事中恰恰就有对朱皇帝滥杀的指责和被滥杀者的冤屈的申诉,他所挨杖罚恰恰是因此,不是前面的绕来绕去。这也恰恰体现出绕来绕去的价值,如果他不站在治世的高度,不使用绕来绕去的方式,直截了当地痛陈,恐怕结局就不是这般了,而是不等再听下去,朱皇帝也会直截了当迅速让茹太素脑袋利索地掉去。这种绕来绕去,不仅是茹太素的自觉选择,还是他思虑后清醒地采用的婉刺与讽谏。这其中透着茹太素的苦心与聪明。
  虽然挨了打,但他苦心设计的奏章终于达到了目的。朱皇帝不仅将他提出的问题批示有关部门执行解决,而且据此制定了规范的奏对文本。从文体的角度,此举促进了应用文的改进与规范化;对大臣们来说,在那样一种语言环境中,也是一种拯救。以后,你只要按照这种格式去填空就行了,不必还要去加什么政治或歌颂的大帽子,一不留神儿,还要出脑袋差错。茹太素用自己的一“打”,甚至冒着被后世人永远嘲笑的屈辱,换来了许多人的生命安全,值矣!
  茹太素最后在御史的位子上,因为奏错了人,被抓,先是“与同官十二人俱镣足治事”,接着“竟坐法死”,真的应了朱皇帝那句“白刃不相饶”。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