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 重返平川堡

  我是在金风送爽的1978年的秋天,离开已“插队”6年的平川堡返回城里的。2008年七月流火的夏天,已经60岁的我重返阔别30年的平川堡是去探亲访友。虽然在那里仅仅待了3天,但是通过今昔对比,使得我感慨万千。
  在村头下车后,我顿时惊呆了,眼前的景象使我不敢迈步:左边的大水库里渔船横卧,右边的小花园里紫燕斜出;两排小红楼坐落有致,一条水泥路平坦无阻;楼下临窗的路两旁,站立着挺拔的常青树。36年前来“插队”时,我是在这里下车的吗?记得当时的倾盆大雨,泼打着低矮的茅草屋;刚下车烂泥就拔掉了我的黄胶鞋,风雨撕扯着我的旧军服;房东大娘打着一把破竹伞,为我护着挎包里的一捆书。……是平川堡呵!因为我突然发现了远处那座立着石碑的坟墓,当年,我的“知青”战友小李,就是在那里平原造梯田时被大石头砸碎了头骨。于是,我向小李的墓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进村。
  进村后,还没走多远,迎面就来了接到我打的电话的房东大娘。大娘她老人家明显地老了,可看上去却比当年还要硬朗。一见面,大娘就谈笑风生,说起家常事更是喜气洋洋。她家已经成了养鸡专业户,头些天还受到了下乡来检查的县长的当面表扬。她已经为我准备了“百鸡宴”,让我尝尝她做的鸡汤还香不香。大娘一提起鸡汤,使我马上想起了“批林批孔”的那年8月的一天。我病倒在了大娘家的土炕上;大娘杀了她仅有的一只老母鸡,给病中的我做了半锅热鸡汤;为了给我买药,她在窗下的小菜园子里摘了一筐绿豆角要上街去卖,却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工作队堵在了村中央;大娘她哭着把一筐豆角抛向天空。……何时跑来了一条老黄狗?在我身前身后摇头尾巴晃;能是那条饿倒在“大寨田”里的小黄狗吗?当时我还喂了它两块糠面干粮。“汪!汪!汪!”老黄狗突然叫了起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幸福”牌摩托车驶过了我的身旁。
  来到平川堡的当天傍晚,在房东大娘家,昔日的伙伴们都来了,虽然都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但个个却都西服革履;钱大宝腋下还夹着一部《复活》,向小强手里还拎着一台双卡收录机;我的今非昔比的平川堡的农民兄弟,见面后先为我播放了一首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面对着曾同我朝夕相处了6年的好朋友,使我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当时我们虽然形影不离,但却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的机会。记得那时是撸一天锄杠,还得“斗私批修”,造半宿梯田,还得“大批判”去;有一回天下大雨不能出工,也是在房东大娘家,大伙都放松了警惕,正在听我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工作队长突然闯了进来,上纲上线的“帽子”是现成的。……久别重逢有多少话要说,可房东大娘却要领着大伙去学习。原来今天县里来了农业技术员,要给致富的农民讲述奔小康的好信息。于是,我穿上外衣扶着大娘,向着灯火辉煌的会场走去!
  第二天当我去拜访三叔时,面对着砖门楼,我真不想举手去把门叩。就要见到三叔了,可一想起那段往事,我真内疚!当年三叔掰了生产队的五穗青苞米后,被“看青”的我堵在了进村的大路口。“孩子饿得直哭,我没有别的法子呵!……”他无地自容苦苦哀求。当时,我竟鬼使神差般丧失了良知,硬是把五穗青苞米全没收。就这样,三叔进了“地富反坏分子学习班”,半天劳改半天被游斗;又累又饿又羞的他寻了短见,朝自己的腿上砸了一块大石头;从那以后,三叔瘸了一条腿,我碰到他时总是绕道走。……这么多年了,老人家还能记恨我吗?我已经给他带来了五瓶御寒的陈年老酒。一见面,我刚开口说起当年事,三叔就笑得泪水顺着皱纹流,接着对我说:“咋的?你小子怕三叔我记仇!那年月,给咱们罪受的是江青、林秃头。世道早已好了,三叔我再也不去当‘小偷’,你看,没有钱哪能盖起这两层楼!”他说着,已把我拽进屋,就像见到了亲骨肉。
  来到平川堡的第三天,我才在房东大娘家见到了村委会主任张爱涛。他进屋后,握住我的手连声向我道歉。我笑了,回答了他一句诙谐的话:“小民那敢随便叫一村之长来见面。”这是位“回乡”的“老三届”中的“老高三”毕业生,是“文革”的“黑色风暴”卷翻了他驶向清华大学的航船;回乡参加生产劳动后,面对着一穷二白的家乡,他也想用智慧去改地换天;但是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他却成了“造反派”眼中的一粒盐;1976年清明节后,因为传抄悼念周恩来总理的诗词,为躲避抓捕,他曾跑到我在城里的家中躲了50多天。……同来的“主任助理”忙向我解释,说村主任这两天是忙得“连轴转”:前天在村农技咨询站忙了半天,接着就去了打电井的工地;昨天同来订货的港商洽谈了一上午,下午又去乡政府开了半天会;晚上为了设计奶粉加工厂,绘草图又挑灯夜战到快亮天;若不是他“谎报军情”说我要走了,村主任现在早已到了勘查厂址的小河边。正说着,好客的乡亲们开来了面包车,请我去参观村办企业和丰收在望的承包田。于是,张爱涛就此匆匆地走了,虽然相见时间很短,但我却不遗憾,因为他已经向我传递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广大农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