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与回归:叛逆的鲁路修在线播放

  将海明威与沈从文并置一文加以讨论不免会给人留下突兀的印象,因为多年以来,海明威这位蜚声20世纪世界文坛的伟大作家带给读者与评论界的主要印象是永不言败的“硬汉”形象、简约深刻的“冰山”风格或两次世界大战留下的战争创伤,而中国现代文学巨匠沈从文为人们展现的则是一幅幅亦真亦幻、牧歌般的湘西生活画卷,读后给人留下小桥流水般的淡雅余香。虽然两位作家的创作内容与风格迥异,但对生活深刻的观察体验以及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使他们能够洞悉现代文明对生命本质的遮蔽,产生了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共同担忧,并不约而同地把拯救人类命运的希望寄托在远离现代文明、自然纯朴的‘原始”世界。原始主义的创作理想把两位远隔重洋、平生素未谋面作家的伟大灵魂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他们的作品中,处处闪现着原始主义者对理想生存状态的思考与探求。对生活于同一时代、不同国度的两位文学大师的创作进行共时性比较,不仅可以加深对其作品的理解.而且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中美两国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思想意识和社会生活状况。
  
  一
  
  从远古时代起,人类对自身文明发展进程的理解就至少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模式:进步论与原始主义。进步论者认为人类社会和文化是逐渐进步的,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也会不断提高,生活条件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好,未来一定会比现在更美好。而原始主义则是一个将原始社会及其本质属性理想化的理沦体系,认为“相对于人造的城市文明,在‘原始’生活方式中。人的生存更自由和更惬意的一种倾向””’。在进步论语境下,“原始”就意味着‘野蛮、愚昧”,给人带来关于生活在遥远过去或是偏远地域的人们粗鄙、落后的生活方式及文化观念的无穷想象;而对于原始主义者来说.“原始”则常常让人联想起伊甸园里无忧无虑的亚当和夏娃,或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事实上,不管是“野蛮异族”还是“田园牧歌”,这些关于“原始”的意象本身就带有明显的主观性。在中西方文学家的创作视野中,作为一个想象的‘�者”,‘原始”常常成为文明存在的参照和控诉。对‘原始”的关注反映出现代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自我文化身份进行界定的渴望与焦虑。正是在对与自身相反,或更确切地说,是自身缺失的‘原始”意象的观照过程中,现代人获得了更为清晰的自我概念。 虽然进步论在社会历史和文化思想领域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但如果因此就认为所有西方学者都认同这个原则未免失之偏颇。事实上,在古今中外社会发展的各个历史时期,进步论始终受到来自原始主义的挑战。回归原始的想象与表达这种冲动的叙事文本从来都没有消隐过,且以各种形式在诸多知识领域中浸润蔓延。正如英国历史学家迈克尔.贝尔所言:“文明人渴望重新回到原始或前文明状态的历史几乎与其对文明自我反思的能力一样悠久。对向更为复杂的阶段或进步所迈出的每一步,人类都心存疑虑,并由此而最终产生了对整个文咀进程的怀疑,这是人类本性的普遍特征之一。”
  “原始”与“现代”之争由来已久:现代工业文明三百余年的发展为整个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使大多数人相信,“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疾驰迅跑尚嫌迟缓,又怎会有时间顾影自怜。发怀古之幽思呢?但进入20世纪以来,环境恶化、战争频发,日益严峻的生存状况使一部分中外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一方面,现代文明为我们带来貌似高贵与高雅的同时,也带来了压抑与桎梏。文明是以压抑自身的生命本能为代价的,人类高于其他生物的地方不是更加靠近幸福与自由,而是一种压抑与克制自身的能力。另一方面。现代文明是对传统社会道德体系的空前背离,在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世俗需要面前,人的物欲被无限放纵,自然天性遭到扭曲,人被异化成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机器,沦为“物的奴隶”。正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代表生命本能与自然天性的“原始”意象和原始文化日益受到现代人的普遍关注,以原始为参照,对现代文明进行反思与批判的原始主义成为以海明威和沈从文为代表的一大批中外优秀作家着力表现的主题。
  
  二
  
  海明威与沈从文,两位分处东西半球的文学巨匠,因为不同的民族传统和生活经历,对‘原始’和‘现代’的概念自然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和体验。海明威的‘原始”隋结萌生于童年时代。其父克拉伦斯.艾德蒙兹。海明威是一位杰出的医生、训练有素的运动员,对印第安文化满怀崇敬之晴。他经常带孩子们一起钓鱼和打猎,有时还带着小厄内斯特横过华隆湖到奥杰布华族印第安人居住地出诊。通过父亲与印第安人的早期接触无疑有助于海明威深刻理解现代印第安人的生活状况,也使他了解到原始文化对主流价值观念的净化功能。童年经历往往会在一个人的脑海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对他成年后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有可能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海明威的传i己作者彼得.海斯认为,对于年轻的海明威来讲。和众多与他同时代的孩子们一样.土著美洲人的过去代表了一种原始的理想,那是一个人类能够与自然更加亲密、和谐相处的时代。”’这种说法是以一种含蓄但却卓有成效的方式向当时弥漫在美国社会的高速运转但却缺乏灵魂的工业化与城市化提出了质疑。年轻的海明威尚未经历严酷生活的洗礼,对童年那段难得经历以及原始与现代关系的理解显然还没有达到这位{轨己作家的高度。因而,这位出身于正统白人新教家庭的青年,在种族优越感和‘拯救世界’的新教理想的鼓动之下,尽管左眼残疾,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战火之中。一个星期的战争体验为他带来终生难以治愈的肉体和精神上的创伤,彻底改变了海明威的人生。战争的残酷�、参战本身的无意义以及当时盛行于欧洲的虚无主义思想使参加一战的年轻人对现存的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的合理�发生了质疑,成为了‘迷茫的一千r。与原本自我和社会的疏离切断了+dlJ门与个体赖以创建自我身份的社会机制的联系,由此产生的漂泊感促使十�]萌生“回家.的渴望,这种渴望.最终成为阴海明威在内)为数众多重要作家对原始产生兴趣的基础条件’。从本质亡来讲,“回家’与“回归原始’一样,都是人类渴望回归生命本源的隐喻。”在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现代A的想象世界里,回归‘原始’能够帮助十邮]与其他人和周围世界建立联系、实现融合、彼此亲密友好地相处。
  与海明威等西方现代作家相比,沈从文的原始主义创作倾向有着更加坚实的生活土壤,因为他就出生在原始文化尚未完全解体的湘西。湘西位于云贵高原东部,湘、贵、川三省交界之处,交通闭塞几乎与世隔绝,受现代文明冲击较晚,民风古朴善良。由于历史与地理因素的影响,湘西地区在文化上较多地保留了荆楚文化的特色,价值取向上趋向于道家:崇尚纯真自然、安贫乐道、追求自由逍遥、返璞归真的生活方式。沈从文在《边城》、《神巫之爱》、《龙朱》等作品中构筑的‘拥西世界”,无不得益于楚地屈宋 文学、老庄哲学以及巫鬼精灵民俗文化的陶冶和滋润。可以说,这片古朴的土地塑造了沈从文具有原始主义倾向的人格,也为他表现原始[生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客观地讲,沈从文作品的原始主义意识固然受益于湘西独特的地理人文环境,但其自身成长经历和整个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同样不容忽视。沈从文素爱自然,不愿受成规约束,因此经常逃学,于田园山水中自得其乐,由此培养了他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后来在忆及童年往事时,沈从文谈到:‘二十岁后,我‘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C/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凝眸’,这份�格的形成,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候在私塾中的逃学习惯。”O)与海明威关于印第安部落的童年i己亿一样,湘西山乡、沅水河畔生活的点点滴滴也沉积在沈从文的记亿里。在日后的创作中,这些原生态的生活场景和体验常常被作家艺术地再现于作品之中,成为与现代社会相对抗的、有意义的存在。
  如同19岁的海明威受主流价值观念的驱使义无反顾地投身欧洲战场,20岁的沈从文也在‘五四’运动启蒙精神的感召之下,为了追寻新的生活与理想.走出11j乡来到了象征着文明与理�的京城。但30年代的京城中到处充斥着膨胀的私欲、扭曲的人[生和矫揉与势利,满眼是堕落、荒芜和绝望。对�市人‘阉宦般阴性人格?的鄙弃使沈从文在面对主流社会价值观念时总有一种边缘感和距离感。如同海明威在对西方社会主流意识彻底失望后,将‘原始’看成是自我救赎的希望一样,记亿之中湘西‘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A生形式”’呒疑成为沈从文寄托生活理想的所在。因此,在他的作品中,湘西的风土人隋成为原始主义价值观念的载体,充满生命活力,集真善美于一身的雎佑和翠翠们与住在城市豪华公馆中醉生梦死的绅士淑女们形成鲜明的对照。尽管沈从文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京城度过的,但正如京派小说的传人汪曾棋所言:‘忱从文在一条长达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辈子。二十岁以前生活在沅水的土地上,二十岁以后生活在对这片土地的印象里。”“’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虽然相距万里,海明威与沈从文的原始主义创作思想却存在着明显的可比性,因为二入对‘原始’’与‘现代’关系的认知经历了大体相似的演变轨迹:童年时期受家庭环境影响生发出本能的‘原始”�占,及至成年,难以抗拒现代文明光鲜外表的吸引,为寻求人生理想,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与‘原熔’产生了疏离;等到尝尽人生坎坷,认清了现代文明的本质后,便试图在“回归自然与原始’的过程中探索生命的本源意义。至此,这两位东西方的文坛巨擘对原始主义理想的追求完成了从盲目到理�的质变过程。
  
  三
  
  人的社会存在和实践活动决定其思想意识的内容。文学作为形象化地表达人类内心情感和社会文化生活的艺术形式,从文学创作到文学消费是一个组织起来的社会文化过程,这一过程不能不受一定社会关系的制约,浸润着社会思潮.反映着社会风貌,并直接或间接地回答社会问题。虽然海明威与沈从文原始主义创作思想的形成过程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由于民族传统、价值观念和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在具体表达方式和内涵实质方面存在着明显的区别。
  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尽管有些场景安排在印第安人居住地或非洲丛林,但主要角色均为白人,白人主人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基本因素。他是以白人的视角来观察原始民族、及其文化和生存环境的。其原始主义文学的创作目的在于:以‘原始”为镜鉴,对西方文明做出相对客观的评价,诊断出白人主流价值观念中存在的主要弊端,并进而提出较为合理的解决办法。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原始”作为西方的“他昔’而存在,充当着西方人反观自我的参照物。事实上,这位白人作家笔下的原始部落并非真实生活的再现,而是他着力勾画的、与处于话语中心的现代文明进行对照的特定文化图式。正如美国学者玛丽娜.托戈尼克所言.“在20世纪,原始的真正秘密与以往任何时代别无二致,那就是:‘原始’的内涵取决于欧美人的主观意愿。””’归根到底,通过“原始”这面镜子反射出来的与其说是西方人对特定“原始”文化及“他者”的关注,毋宁说是他们对于自我及自身文化的迷恋。
  沈从文的主要作品按表现内容可以分为‘棚西世界”和‘都市世界”。‘�西世界”里主要角色均为土生土长的湘西人,作品中既有对蛮荒优美的自然风景和古朴淳厚的民俗风情的描写,也有对无拘无束、奔波于莽林激流山洞间的土著军人与草莽枭雄的刻画。在“都市世界’里,他却一反惯用的清新笔调,用冷峻的目光透视现实的腐朽,嘲笑和抨击那种虚伪、自私、势利的庸俗人生观和阉宦情结。.勉区”与“中心”,‘捆西”与‘都市”交织成一个二元的结构,在这种对照之中,作者明确表达了自己对乡村的眷恋和对城市的厌弃,对原始情操和东方传统的由衷赞美和对西方现代文明的无情嘲讽,以及对现代文明作用下人性的裂变、生命力缺失的担忧。
  原始主义的创作思想,对于海明威来说,是对白人主流价值观念的‘叛逆”,而对于沈从文来讲,则是向中华古老文化的“回归”。对于年少时期的海明威公开宣称自己具有八分之一印第安人血统的行为,周围人只是把它当成是‘讨家庭及美国主流价值观念的青春期叛逆””’而付之一笑,但长大成人后的他就需要以一种公众能够接纳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原始主义情结。在这种情况下,诸如斗牛、钓鱼和打猎等户外冒险运动就成为海明威最有可能接触原始行为和原始精神的机会。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在海明威的作品中.角色与原始自然环境和文化的接触往往出现在某种户外冒险活动之中。以如此方式与原始主义建立联系反映了当时美国社会的一种普遍倾向。户外冒险活动、原始主义与健康混杂在一起在20世纪初的美国社会中构成了一种具有恢复社会活力的象征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讲,与户外活动和原始主义相联系的不仅仅是解放与自由,更多的是越界一打破既有的规则或是做出超出帑隋的举动。这是一种常常涉及到诸如改变种族身份或是对专属于原始‘�者”行为的模仿,从而解释了梅洛将青春期的海明威宣布自己为土著美国人的行为看作是对其家庭及整个白人传统价值观念的‘领逆行为”的原因。将原始主义与‘领逆”联系在一起,使海明威终于为自己对白入主流文化与社会的批判找到了合适的落脚点。
  在沈从文的创作视野中,‘湘西”是作为自然淳朴、充满^性美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积极因素的隐喻而存在的。因此,在作品中,沈从文在着重凸显古老山乡纯真朴拙的人文地理环境、浪漫传奇的爱恨情缘的同时,有意淡化现实生活的沉重与苦难,刻意表现未经现代工业文明污染的人性美。沈从文精心构筑的‘希腊小�’中供奉的是体现生命本真价值的‘人Kr’。表面看来,沈从文始终未走出他汜rz中的湘西故园,似乎永远活在对往昔的回忆之中,但实际上,通过对湘西地理人文景观的超现实浪漫书写,作家真正在思考的是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古老的中华文明该如何应对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沈从文的答案是中华文化乃是中华民族的灵魂,面对滚滚西去的时代大潮,每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中国人都应该为‘‘A生远景凝�’,拒绝随波逐流,保持和弘扬中华文化中纯洁质朴、崇尚自然、崇尚人性的合理内核,以其健康优美、丰富生动之长来弥补现代工业文明的伪善、虚荣、苍白和病态。沈从文独具特色的文学思考和表达方式在那个时代启蒙知识分子们争相追逐‘现/C’的洪流中,显然不合时宜,但在今天后现代的语境下看来,反而换艮‘新意’。沈从文这��蛎蒙尘多年的文坛巨星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海明威的原始主义思想代表着20世纪以来,西方人在信仰迷失、道德凋敝,传统价值体系濒于崩溃状态下的自救行为,是希腊文明与希伯来文明长期博弈的结果,因此在创作中,他着力表现现代入的生存困境、物质文明和工具理性对人性的异化和禁锢。而沈从文的原始主义文学创作是在西学东渐、东方传统文化和价值体系遭遇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濒于解体的时代背景下,以探索民族命运和出路为旨归,通过对生命的本质属性这一哲学问题的深入思考,洞悉现代文明的病灶所在,最终实现了对自我文化和民族身份的回归和认同。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以海明威和沈从文为代表的一大批东西方作家作品中的原始主义思想最终所要表达的就是人们渴望探寻生命本真意义、回到至善至美生存状态的终极理想。理想是美好的,但必须认识到,与其他事物一样,‘原始’在为人类带来美好想象的同时,也有其自身的缺陷:勇猛中掺杂着盲目.生命充沛却也无知。伴随着边城的不仅是淳朴和宁静还有沉潭的陋俗,海明威笔下坎巴人对动物的崇拜无疑显示着原始人面对自然的恐惧和无助。如同现代人遭遇的现代困境一样,原始世界对于原始人类而言,同样有着无法解决的内在难题。由此可见,‘原�’绝非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