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遥远的往事下载 并不遥远的荒诞往事

  对于前辈人的经历,后人们惯常采取的态度多为怀疑、漠视,甚至嘲弄。这其实并不奇怪。不同的水土环境和空气中生长出来的植物,是无法体验彼此成长历程的。生于水泊的芳草永远不会懂仙人掌为什么狰狞丑陋,而生于温室中的芝兰,不可能懂得雪莲开花的不易。这也就是为什么上一辈人闻之落泪思之血脉贲张的故事,下辈人漠然视之的因由。而就在这样一代一代的漠然与隔绝中,清晰的往事变得模糊,确切发生过的历史,变得游移而充满争议,前人们为之泣血而悲的故事,在后人眼中成为苍白的笑话。
  这里,我收录了几则被同龄人笑过并视为超荒诞、超现实的往事。这些事离现在都不遥远,都是我听当事人哭着讲述的。
  
  刺杀领袖
  
  这件事的当事人是我的一位老茶友邓老,他一生最远也许就到过省城,见过的最大领导,就是本县的县委书记。但他却因为“刺杀领袖”的罪名锒铛入狱,至今还品尝着41年前那场荒诞剧带给他的后遗症。
  41年前,邓老还是小邓,高中毕业,在县供销社工作,一个月二十几元钱的工资,上班日不晒雨不淋,甭提有多美了。小邓对此也很满意,其时正是中国即将发生大动乱之初,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很快就要跟广播里声嘶力竭叫喊着的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事情扯上关系。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某一天,小邓打扫卫生,把办公室的木板墙用水洗得千千净净,然后将前两天从几十里外县城新华书店请回来的毛主席像恭敬而平整地贴了上去。墙面很窄画像很大,加之小邓又是近视眼,种种偶然因素叠加,造成在画像的最下方边沿处,有一颗原本用来挂记录本的钉子迈不过去。可怕的是,小邓没有警惕这件本应该警惕的事,千不该万不该,他居然又将原先的记录本挂了上去。这样,就造成了给伟大领袖挂牌这一可怕事实。要知道,那个时代,挂牌游街是地富反坏右的待遇。
  有积极分子发现这一现行反革命罪行,当即向有关部门举报。一查,证据确凿,而且更加严重,那颗钉子,据推测,应该是伟大领袖的心脏。
  这件事立即定性为重大现行反革命事件,比起那些玩童不小心砸坏主席像章,老太婆用印有主席照片的报纸包油条之类事件来说,性质更为恶劣。当时给小邓挂牌时,罪名是“刺杀领袖”犯,他也因此被无限狂热崇拜领袖的人们打得死去活来。再后来,丢了工作,回乡管制改造,年近四十平反后才结的婚,妻子和儿子至今在乡下务农。
  
  毛选换烟
  
  这个故事是我父亲的小学老师的亲身经历。这位老师姓陈,几年前患肝癌去世,他的故事,随着知道的人逐渐老去而不再有人提及。
  在当年,全民都处于赤贫的经济状态下,人们残存不多的藏物癖好,除了表现在食物上之外,便是表现在语录、像章、伟人画像和文选的收集上,而且以发行量的大小和所属者的行政级别来区分其价值。
  陈老师作为乡镇中学的老师,能得到与他身份完全不相符的县团级版本的毛选,而且一得就是两套,确乎说明他的人脉关系异乎寻常。就在他得到第二套的时候,他的邻居余奶娃很是羡慕,提议陈老师把另一套让自己转请回去。
  因两家素来交好,加之可以展示自己路子宽广,陈老师爽快地答应送给他。余奶娃无功不愿受禄,表示要给钱,而陈老师谦虚地推让说:不值几个钱,不要客气。他想表达的,是自己没有花钱得来的,也不需要对方花钱,而所谓的“不值几个钱”的说法,只是平素常用的习惯谦词。
  余奶娃不愿意白要,陈老师劝他说:我反正已有一套了,这一套拿着也没用,你拿去吧!余奶娃推托不下,于是将口袋中刚刚买回来的兰花烟硬塞了两包给他,这才乐滋滋地捧着毛选回家。
  这一切,被一位当居民代表的邻居看在眼里。在这位邻居眼中,刚才那场看似平常的交换举动,已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因为有人说毛选“不值钱”,“拿着没用”,还居然丧尽天良地拿去换了两包烟。
  此事很快被列为大案,马上组织批斗大会,在无数次触及灵魂和皮肉的批判之后,陈老师被下放到偏远山区管制使用,直至退休。从那儿以后,他喜欢交际的性格大变,即使和多年未遇的老朋友见面,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并基本不表达自己的态度。
  
  彩霞害人
  
  我的一位文学前辈一生的经历十分坎坷,文学除了带给他一段比别人更沉重痛苦的记忆外,还带给他一刮风下雨就疼痛难忍的两条腿。
  和同时代许多文学人一样,前辈在青年时代就接受古诗加民歌式的诗歌训练,写出一堆介于律诗和民谣之间的顺口溜,也即是当时流行的诗。这些诗不仅在形式上很单调,在内容上也很单一,颂扬的对象不外是毛主席、党、人民、“三面红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等。
  但那时他的“诗”,很大程度上都是移植和抄袭的。如有一首民歌:“妹是山上一枝梅,哥是喜鹊天上飞。喜鹊落到梅枝上,石滚打来也不飞。”他就将它改成了政治诗,将“妹”改成“社”,哥改成“我”,意思一下就变了。
  也许老天注定要惩罚他这种创作方式,有一天,单位开批斗大会,他还没有醒过味儿,就已被拎上乒乓球桌搭成的批斗台上,让他回答一连串虚与实的问题,让他在惊慌中摸不着头脑。
  批斗人问:风是虚的还是实的?
  虚的!
  云呢?
  虚的!
  彩霞呢?
  虚的!
  他回答出这句时,主持人大叫一声:“好啊!你自己终于认罪了!”当即宣读他不久前发表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毛主席的恩情像彩霞”,现在,他自己已经供认了,彩霞是虚的,也即是说……
  后面的话,主持人不敢说下去了,但大家基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当即群情激愤,怒不可遏,喊打喊杀,唯恐自己表现得不够凶狠,而被怀疑同情阶级敌人。
  那天,打人的场面和其他批斗场面没什么两样,但人们还是从中找出了一些新创意。即将那位前辈的两腿分跪在两张乒乓球台上,然后逐渐将桌子往两边拉,越拉越宽,直至他的双腿从此有了天气预报功能。
  
  [王青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