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元宵词意象简论:刘辰翁词中的马意象

  南宋词人刘辰翁现存词作350多首,他的创作经历了南宋灭亡和元人统治的巨大时代变迁,从侧面以类似史家的笔触记述了南宋遗民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以词的形式保存了当时独特的历史。其中对于元宵节的描写成为我们解读须溪词及以其为代表南宋遗民文学创作一个直接而重要的视角。本文在对刘辰翁元宵词作以梳理、解读的基础上,着重探讨词人在作品中对于意象的营造和使用,并试图以此窥见作者的情感与心绪,进而探究词人对于时代予以摹写、反映的心态和情感特质。
  宋词中对元宵有所涉及的作品约有493首之多,张先《玉树后庭花・上元》、柳永《倾杯乐》“禁漏花深”、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秦观《蝶恋花》“今岁元宵明月好”、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等名作更是为后人称颂。宋人歌咏元夕的词作,多为描述都市繁华,大多是描写节日欢乐与自身情思。宋亡之后的节令词中渗透着沉重的家国之思和身世之感,元宵是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刘辰翁笔下对元宵意象进行描述或涉及的作品约有30首,抚今追昔,感伤时事的情绪在作品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他的元宵词表现出浓重的悲剧性色彩,既存在深厚的文化积淀,也表达出对宋王朝灭亡的悲痛和哀悼;蕴含着深刻的社会意义,具有明确的时代心理特征。
  元宵节,又名上元、元夕、灯夕、元夜、灯市等,初唐诗人苏味道的《正月十五日夜》记载了这一节日的盛况: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可见,在唐代元宵节已经是个热闹的节日。到北宋时,元宵节的时间由原来的三夜扩展到五夜,而且繁盛程度超过以往。“唐明皇先天中,东都设灯,文宗开成中,建灯迎三宫太后……本朝太宗时,三元不禁夜,上元御乾元门,中元、下元御东华门,后罢中元、下元二节,而初元游观之盛,冠于前代。”《宋大诏令集》中记载:“上元张灯,旧止三夜,今朝廷无事,区寓又安,况当年毂之丰,宜从士民之乐,县令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二夜。”大宋朝的建立结束了“安史之乱”以来二百余年来的分裂割据状态,在此后的近一百七十年中,基本保持了国内的稳定局面。中原息兵,加之采取了一系列加强中央集权、发展经济的措施,农业生产得以发展,手工业和商业也相应繁荣。经济又了很大的发展,都市日趋繁盛,出现了一个相对承平的局面。宋代商业的发展,经济活动的加强,城市的繁荣促使市民阶层日益壮大。宋代商品经济空前活跃,城市经济高度繁荣,社会经济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革。发达的都市文化、宋朝廷优厚文吏的政策,宴游、享乐之风的盛行,市民文化的兴起,为元宵等节令词的出现和繁盛提供了充足的条件和空间。人数众多的市民阶层表现出对富有市民色彩的文化娱乐活动的需要。而元宵夜的热闹狂欢可以说是恰恰集中地满足了当时宋人的这种娱乐需要。周密《武林旧事》对当时景象有着细致的描述:“翠帘销幕,绛烛笼纱。遍逞舞队,密拥歌姬。脆管清吭。新生交奏,戏具粉婴,鬻粥售艺者,纷然而集。”南宋时,尽管偏安一隅,但元宵的盛况不亚于北宋,从京师到地方州郡,从皇帝到普通百姓,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可以说是一个全民参与的狂欢节。到了南宋末年,异族入侵的历史悲剧又得到了重演。而且这一次比之金人南侵的“靖康之耻”来,后果更为惨烈:整个南宋江山因之而全部覆灭。所以表现在宋末遗民的元宵词中的灭国之痛,比之南渡人士来,也更为哀苦。代表这种哀音的就是生活在宋末元初的“辛派后劲”刘辰翁。
  刘辰翁元宵词多作于南宋亡国之后,在作品的题目或小序及文中多以“元宵”、“元夜”、“上元”等名称予以指称:
  1、“元宵”:《望江南・元宵》、《卜算子・元宵》、《减字木兰花》“腊销三五”、《鹧鸪天・立春后即事》、《摸鱼儿・辛巳冬和中斋梅词》、《意难忘・元宵雨》。
  2、“上元”:《霜天晓角・初春即事》、《长相思・喜晴》、《减字木兰花・乙亥上元》、《太常引-和香岩上元韵》、《踏莎行》“璧彩笼尘”、《江城梅花引・辛巳洪都上元》二首、《唐多令・癸未上元晴》、《虞美人・咏牡丹》、《虞美人・城山堂试灯》、《虞美人》“徐家破镜昏如雾”、《永遇乐》“璧月初晴”、《永遇乐》“灯舫华星”、《六丑・春感和彭明叔韵》、《百字令》“洞房停烛”、《金缕曲》“何处从头说”、《金缕曲》“岁事峥嵘甚”。
  3、“烧灯节”:《忆秦娥》“烧灯节”。
  4、“收灯节”:《忆秦娥》“收灯节”。
  5、“元夕”:《青玉案・用辛稼轩元夕韵》。
  6、“灯夕”:《恋绣衾》“当年三五舞太平”。
  7、“三五”:《水调歌头》“不成三五夜”。
  在刘辰翁的《柳梢青・春感》、《宝鼎现・春月》两首作品中,并没有直接出现代表元宵的时间名词,而是以季节或节日景象予以表明。
  刘辰翁的上述作品中,“宣和旧日,临安南渡”、“高台明月”、“花灯明昼”的上元夜热闹景象已经成为其记忆中难以抹去的一幕。而现实所面对“金吾略路”、“断烟禁夜”、“十载废元宵”的强烈反差使得他倍感伤痛,不复北宋此类作品“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的风貌,文字之间透露出事易时移、时过境迁的感悟,传达出词人强烈的身世之悲和家国覆灭的深沉感喟。须溪元宵词中所蕴含的深沉情感和丰富内容,是其自身经历与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摹写,此种特点集中体现在作者对元宵意象的选择与描写上。
  刘辰翁在其《永遇乐》“璧月初晴”词前小序中写道:“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他书写元宵的作品中抚今追昔,感伤时事,意象的运用独具匠心、特质鲜明。
  1、“雨”的意象频繁出现。刘辰翁词中的“雨”出现有18次之多,姿态各异而又与词中的意境密切融合,具体情况如下表:
  对于亡国的遗民而言,元宵节带来的不再是欢乐与无限风光。每逢此时,刘辰翁的哀痛与感喟浸润于笔端,淋漓地展现在作品中。如《恋绣衾》“当年三五舞太平”一作:
  当年三五舞太平。醉归来、花影满庭。办永夜、重开宴,笑姑苏、万眼未明。万眼罗最精最贵,然最暗。而今绕市歌儿马,客黄昏、细雨满城。十年事、去如水,想家人、村庙看灯。
  词前小序中写道:“乙卯灯夕,留城中独坐,忆当涂买灯,姑苏夜舞,再集赋此。”词人笔下写出“当年”满庭的花影、彻夜的狂欢、珍贵的异物,是昔日的节日狂欢景象。而今孤身一-人客居在风雨满城的异乡,心中的孤独寂寥与往昔的欢乐、温馨形成鲜明的对比,传递出词人伤痛与眷恋故国的情思。
  刘辰翁在《永遇乐》“璧月初晴”小序中称“虽词情不及(李清照),而悲苦过之。”,词中写:
  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 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愁似风雨。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缸无寐,满村社鼓。
  “断烟禁夜”的元宵之夜,原本应该是一派狂欢景象,如今却只有满城的风雨、满心的愁苦。如果说李清照寓居江南“怕见夜间出去”,悲叹着北方中原地区的沦陷和个人身世的飘零,赵宋王朝仍占据江南半壁江山;此时刘辰翁面对的是“江南无路”的家国覆亡景象,长夜无眠,独对残灯,窗外不时传来村里祭神的社鼓声声,此刻一己之悲与“满村社鼓”的他人之乐形成了鲜明对比,其悲苦比起李清照更为深重、沉痛。刘辰翁的元宵词大都写于风雨之夕,雨夜与月夜形成了一幅现实与记忆的强烈冲击。“雨”在元夕成为诗人惆怅万端的源头和视点,如果说元宵节的花灯、圆月、暗香萦绕的欢乐、喜庆事宋王朝兴盛的象征,那么刘辰翁笔下的“雨”就自然更能激起词人对家国逝去、身世飘零的哀恸。刘辰翁元宵词中的“雨”往往是作为抒情的辅助手段进入到作品中,并非仅仅只是现实意义中的真实场景。在《江城梅花引・辛巳洪都上元》“相思无处著春寒”一阕中,他写道:“是花是雪无意看。雨摧残、雨摧残”,将花比作雪,进而渲染“雨”、“雪”交加情景之下的寂寥与落寞,特定的意象中被赋予了词人深沉的情感,在虚实之间彰显了今昔对比意味。
  2、刘辰翁的元宵词作中,以“山”、“村”等幽静居所的意象寄寓愁苦情怀。如“冻雨村村箫鼓”(《《霜天晓角・初春即事》》、“山禽三两声”(《长相思・喜晴》)、“霖铃又似鳌山雪”(《忆秦娥・收灯节》)、“月向雪山云外吐”(《减字木兰花》“腊销三五”)、“山中岁月、海上心情”(《柳梢青・春感》)、“乱山茅屋,寒炉败壁,渔火青荧处”(《青玉案・用辛稼轩元夕韵》)、“野庙残梅,村鼓自春声”(《江城梅花引・辛巳洪都上元》)、“村庙看灯”(《恋绣衾》“当年三五舞太平”)、“满村社鼓”(《永遇乐》“璧月初晴”)、“今老矣,倦歌谣。嫌杀杜家乔。漫三杯、踞炉觅句,断送春宵”(《意难忘・元宵雨》)等诸多词作中都对此类意象进行了描绘与刻画。
  宋代元宵词,尤其是北宋时期作品,都描绘出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如柳永《倾杯乐》“禁漏花深”、欧阳修《御带花》“青青何处风光好”等名作都以长调体式人手,长于铺叙,多描写佳节美景的气氛和场面,以歌咏太平为主,多欢乐之辞,写的富丽精工,再现了当时的欢乐景象。即使在已处偏安的南宋时期,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与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词中在抒写自身情愫的同时也有着对于元宵节盛大场面的描绘。刘辰翁元宵词多以寂寞冷清的意境,诉说今昔强烈对比反差中的际遇与情怀,既表达了惨痛哀怨的心情,也体现出词人节义凛然、忠于故国的高妙襟怀。如《青玉案・用辛稼轩元夕韵》一词:
  雪销未尽残梅树。又风送、黄昏雨。长记小红楼畔路。杵歌串串,鼓声叠叠,预赏元宵舞。天涯客鬓愁成缕。海上传柑梦中去。禁夜上元何处度?乱山茅屋,寒炉败壁,渔火青荧处。
  词中前三句写现实的眼前梅树残雪、雨送黄昏的凄凉景象。继而描绘想象中宋亡之前的元宵佳节的欢乐场景。下片写从欢乐的回忆跌入现实,自己“天涯”漂泊,鬓边已现白发。“禁夜上元何处度?乱山茅屋,寒炉败壁,渔火青荧处”的结束之语,则以景衬情,写出了词人处境的凄凉孤独,与先前所绘梦中想象的元夕之夜的喜庆热闹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在今昔对比中抒发兴亡之感和遗民之痛。
  再如刘辰翁《柳梢青・春感》词中所写: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明月。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风情。
  作者将这首词提名为“春感”,在文字中间借节序变迁来抒发物是人非的感叹。词的开头写元人骑兵的装饰,下句写“银花洒泪”的春愁,点明时间是春来元宵佳节,却陷入愁城。又听到节日的笛声、戏鼓,只是因为已非宋音,词人仿佛冲口而出怨怼之语:“不是歌声”。词语犀利,但蕴涵着值得回味、耐人寻味的深切意味。上片以景引情,情景相衬。下片大力抒情,“那堪独坐青灯”写出情绪的低落,心中系念的惟有故国。“高台明月。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风情”中所透露的故都往昔,而今已不存。词中语言跳跃,想象的内涵丰富,词人在“山中”仍念“海上”的零落政权,作者无法忘情于家国覆亡的现实。词中文字在此处戛然而止,但意味却深远辽远。作品的上片结句干脆利落,下阕以缠绵、蕴藉的情致收束,整首词的基调苍凉悲苦。
  3、刘辰翁词中注重以虚实相衬、今昔对比的手法来凸显意象的独特和深刻。刘辰翁元宵词中多是先由元宵环境中与过去经历反差极大的物象起情,又在抒情中加入眼前的实景,使元宵词中的兴亡盛衰之感尤为深远、鲜明,更真实地表达亡国之痛。这一特点在《宝鼎现・春月》词中有着突出的表现: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混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冻、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等多时眷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宝鼎现・春月》以三阙分别写了北宋、南宋及当下的元夕情景,在结构上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先以铺叙昔时月夜游赏之乐,以极为美丽繁华的景色,对照着现时的亡国痛楚,三百多年的兴废存亡清晰可见。第一片写当年众人的游乐,月夜春城,繁华景象,以赋的手法进行细致描绘。第二片以“父老”回忆往事发起,承接上片,但笔下颇有深意。接着铺写具体事物。“肯把菱花扑碎”的决绝中饱含愤激之情。最后第三片再写回忆的旧事。“肠断”只因回首少年时的无限惆怅,旧日的欢乐场景难以延续,即使相见成为可能,也只是“天上人间梦里”。词中用欢乐场景将作者的哀痛逐步彰显,将回忆、感慨、痛苦组合在一起,表现了他时刻系挂故国的深挚情感,同时也流露出他理想和希望破灭的凄苦心境,“反反覆覆,字字悲咽”杨慎在《词品补》中也称此阕“词意凄婉,与《麦秀》歌何殊?”
  刘辰翁元宵词中以这种幽闭空间的“山”、“村”对今昔及虚实意象进行运用和刻画,并以此作为感情的触点,通过追寻记忆中和史书上记载的过往繁华,来作为自我情感的外在透射,表现词人面临沧桑巨变的悲咽凄苦。在其笔下,无论是用上元往昔繁盛与当下衰落景象的对比反映宋亡元兴政治形势的变化,抑或是用自己少年时意气风发与垂垂老矣的迟暮情怀对比渲染自己的哀苦情绪,其旨是纯一不变的,即其中寄寓自己眷念故国、痛悼亡国的深沉悲哀。
  刘辰翁元宵词是对两宋词人同题创作的继续和演变,同时融入自身对当时代的深刻体验。家国覆亡的哀恸、对故国的哀思及自身流离漂泊的痛苦,使得刘辰翁的元宵词有了更为丰富而深刻的内容。作品中以具有鲜明特征性的“雨”的意象和“山”、“村”幽闭空间的意象,通过现实性和非现实性意象的交替、对比记录了家国覆亡的悲苦,反映出宋元易代之际的时代风貌,同时显示出词人遗民心态之下有所寄托的创作思维和情感特质:对自身归宿迷惘而又欲寻求重新选择却不知选择的惶惶徘徊苦闷心态以及对生存处境之艰难的体念和感怀,词作中蕴涵着丰富而深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