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晏词的“诗人句法”】 晏词 王之涣

  晏几道(1038—1110),北宋词人,临川人,字叔原,号小山,为晏殊第七子。历任颍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判官等。性孤傲,晚年家境中落。存《小山词》,《全宋词》录其词260首。词风哀感缠绵、清壮顿挫,“曲折深婉,浅处皆深”(吴梅《词学通论》)。其词多是小令,工于言情,多抒写爱情的悲欢离合和由此带来的惆怅感伤,感情真挚,“精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黄庭坚《小山词序》)。由于融入了大量的个人体验,其词的品格远远高出花间以来刻红剪翠的一般艳词,“可谓狭邪之大雅”(黄庭坚《小山词序》)。由贵公子到风尘小吏的人生变故,又使他的词作常常透露出梦幻空花的人生幻灭感,梦的意象反复出现在其词作中,接踵而至的,是淡淡哀愁与叹息,前人谓“古之伤心人也”(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情感如同一个幽灵,徘徊在小山笔下,不肯退去。“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小山词》自序)。这样的创作态度,把词这一文学题材从娱乐功能中解放出来,转而抒写人生,无怪于“出元南(晏殊)、文忠(欧阳修)之右”(陈延焯《白雨斋词话》)了。词人人生的不幸,于文学却是一种幸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个人身世是小山词的一大主题,晏几道词中不乏直接抒写个人情感的作品。诚然,小山是以艳词名家的,“当年信道情无价,桃叶尊前论别夜”(《玉楼春》),与友人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苹、云四歌女之间的悲欢离合成就了晏几道的深情,而这深情又成就了他的词,其词以伤感运使者,凡十之八九。“艳词以小山为最”(吴梅《词学通论》),“求之两宋,实罕其匹”(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毫不掩饰地融入了个人情感,“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周济《宋四家词选》论秦观),是小山词与花间以来传统艳词的本质区别,由于作者本身有一段落魄的人生经历,容易与下层的歌儿舞女产生共鸣,贵公子时代与歌女们的长期接触,又使他对女子的内心世界有很好的把握。其上者“《高唐》、《洛神》之流”(黄庭坚《小山词序》),有芳草美人之恨,下者“不减《桃叶》、《团扇》”(同上),不失为花间范本。
  基于这样一种创作心态,小山词有两个特点,一是其词十之八九有强烈的悲情色彩,字里行间,叹息意味极重;二是习惯沉湎于醉梦,栖宿自己忧伤的灵魂。悲凉与醉梦,都不是艳词之必须,可以想见,小晏是将词作为寄托感情的手段,在他眼里,词并非“诗余”、“外篇”、“小道”,填词更不是什么缺德事。《邵氏闻见后录》记载:“晏叔原,临淄公晚子。监颍昌府许田镇,手写自作长短句,上府帅韩少师。少师报书:‘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门下老吏”自是好意,然才可以捐,情岂可捐?黄庭坚《小山词序》谓小晏词“多寓以诗人句法”,在小山心目中,词既然是古乐府之流,用作诗的手法来创作词就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其实与小山同时代的人,借鉴诗的创作手法入词亦是寻常事,为何偏偏只有小山得到了“诗人句法”这样的评语呢?我想,这是因为小山只作词,不像欧阳修等人在作诗之余作词,故所有的手段都显露在词中了。
  小山喜欢选用体制整齐的词调,如《玉楼春》、《木兰花》、《鹧鸪天》、《生查子》、《浣溪沙》,这些词调皆如七律、五律一样整齐匀称,有助于行文的流畅。小晏词又很注意章法,前人论其小令“起承转合,具长调之法”,比如在他用得很多的《鹧鸪天》这一词牌的作品中,往往在下片两个三字句处作一转折,使上下片形成明显的分层,作“伤别易,恨欢迟”、“花易落,月难圆”这样的叹息,转向深切的悲伤,这种章法安排和律诗之起承转合亦有相通之处。
  除此之外,小山词“诗人句法”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大量融化前人诗句,最典型的如下面这首《临江仙》: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上片化用张籍《赠王建》:“自君去后交游少,东野亡来箧笥贫。赖有白头王建在,眼前犹见咏诗人。”下片隐括刘禹锡《赠崔千牛》:“学道深山虚老人,留名千载不关身。劝君多买长安酒,东城南陌占取春。”了无痕迹,如同己出。“追思往事好沾巾”亦用刘禹锡《寄杨虢州与之旧姻》“每怀前好易沾巾”句。
  又如《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开篇融化白居易《花非花》“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一联,然后依次用了白居易《故衫》“襟上杭州旧酒痕”句和杜牧《赠别二首》“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句,稍加改易,比原诗更加温婉。
  再如:
  庭院碧苔红叶遍,金菊开时,已近重阳宴。日日露荷凋绿扇,粉塘烟水澄如练。试倚凉风醒酒面,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几点护霜云影转,谁家芦管吹秋怨?
  “粉塘烟水澄如练”语本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庭院碧苔红叶遍”语本韩偓《效崔国辅体四首》“雨后碧苔院,霜来红叶楼”,“日日露荷凋绿扇”语本韩偓《暴雨》“晴荷翻绿盖”,“谁家芦管吹秋怨”语本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俱望乡”。
  宋代词人喜欢用诗句入词,苏轼之词得到了“诗如词”的评价(陈师道《后山诗话》),黄庭坚则“着腔子唱好诗”(李清照《论词》),苏轼和黄庭坚曾在张志和《渔父》的基础上创作《浣溪沙》,苏轼《哨遍》则全篇隐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其实不独苏黄二人,在北宋词人中这是一个普遍现象。贺铸《行路难》一篇通篇化用成句,周邦彦亦“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从作品本身可以看出,与苏轼同时代的小山也是以诗句或诗意入词这一手法的开拓者。如“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生查子》),用古诗《行行重行行》“思君令人老”;“谁寄岭头梅,来报江南信”(《生查子》)、“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虞美人》)用陆凯《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陌上行人凝恨去”(《玉楼春》)用乐府《陌上桑》诗意;“曲终人意似流波”(《木兰花》)用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样的例子在集中俯拾即是,不一而足,可见小山是有意识地在实践这一手法。   “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刘熙载《艺概》),以“偷语最是钝贼”(皎然《诗式》)为总评急忙不屑地撇过脸去未免失之武断,这和一般炫才的集句和剽窃是不同的,不仅仅在于文本上是否改易字句,而在于这种手法的运用要建立在对前人作品的欣赏和体会的基础上。以诗句或诗意入词的过程,也就是特殊方式的欣赏过程,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观小山所作,所用前人诗句确无超出自家情怀范围的。小山广泛地在词作中化用前人诗句或诗意,粗略估计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作品中使用了这一方法。小山对这种方法的使用又是灵活多变的,如山中采玉,随手琢磨,具体有如下几种情形:
  将前人成句一字不差地放入词调中字数相应的位置,这种情况总的看并不太多,但《临江仙》一词中“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直接移用翁宏《春残》成句,通过上文意境的配合,得到了青出于蓝的效果,已经成为一段脍炙人口的公案。他例如“背面秋千下”(《生查子》)用李商隐成句,“见少别离多”用李白《长干行》成句。
  另一种情况是在基本不影响原意的前提下,将前人成句稍加改易,改动后字数和原句一致。如“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木兰花》)用白居易《缭绫》“织成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新月又如眉”(《南乡子》)用牛希济“新月曲如眉”;“宫女如花倚春殿”(《清平乐》)用李白《越中览古》“宫女如花满春殿”;“不将心嫁冶游郎”(《浣溪沙》)本李商隐《无题》“不知身属冶游郎”。也有重新组织语序者,如“一声长笛倚楼时”(《虞美人》)用赵嘏《长安秋望》“长笛一声人倚楼”;“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虞美人》)用陆龟蒙《和袭美春夕酒醒》“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还有对前人的句子进行字数上的增减以便融入到词调中的,如“能唱当时楼下水”(《玉楼春》)在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当时楼下水,今日到何处”成句的基础上补“能唱”二字以填入词调中七字句处;“强半春寒去后,几番花信来时”(《清平乐》)改杜牧《题池州贵池亭》“强半春寒去却来”七字为六字句;从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变化出“碧草池塘春又晚”(《蝶恋花》)、“谢客池塘生绿草”(《清平乐》);从“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李贺《致酒行》)中截取“折断门前柳”(《点绛唇》)五字以融入《点绛唇》词调中五字句处;在元稹“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明月三五夜》)的基础上增两字为“拂檐花影侵帘动”(《踏莎行》)。
  或者只移用半句,另外的部分自己补足,这种情况最常见,如“争奈归期未可期”(《鹧鸪天》)后五字截自李商隐名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夜雨寄北》);“豆蔻梢头春有信”(《玉楼春》)“豆蔻梢头”四字从杜牧“豆蔻梢头二月初”(《赠别二首》)截取得来;“二十五弦弹未尽”(《木兰花》)前五字本钱起《归雁》“二十五弦弹夜月”;“来时浦口云随棹,采罢江边月满楼”(《鹧鸪天》)用王昌龄《采莲曲》“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浣溪沙》)用韩翊“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赠李翼》);“天若多情终欲问”(《玉楼春》)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神女知来第几蜂”用张子容《巫山》“今在巫山第几峰”;“日日双眉斗画长”(《浣溪沙》)得于韦庄《谒巫山庙》“春来空斗画眉长”,如此等等。
  更灵活的是重新组织语言描述原诗句的意境,甚至融数首诗的意境为一炉,此等最见灵气。如“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蝶恋花》)脱胎于岑参《春梦》“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琵琶弦上说相思”(《临江仙》)本白居易《琵琶行》诗意;“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鹧鸪天》)合“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和“乍见翻疑梦”(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意境;“莫愁家住溪边,采莲心事年年”(《清平乐》)并乐府《莫愁乐》与《西洲曲》诗意于一联;“何处别时难”(《南乡子》)融汇了李煜“别时容易见时难”与李商隐“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字面;“渭城丝雨劝离杯”(《浣溪沙》)化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意;“燕归人未归”(《更漏子》)“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南乡子》)变生于薛道衡《人日思归》名句“人归落雁后”;“花开花落昔年同”(《浪淘沙》)源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几年芳草忆王孙”(《浣溪沙》)化自王维《山中送别》“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下启李重元“萋萋芳草忆王孙”(《忆王孙》)。此等尚多,不再赘述。
  从单个句子或单独的一联看,有些诗句化用后在原句的基础上并无太大创新,但联系全篇,化用后的句子都能很好地与上下文的造境相配合,更加适应词这种长短不一的体裁,从而表达比原作更曲折微妙的情感,创造出不同于原作的意境。试看一首《生查子》: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闲荡木兰舟,误入双鸳浦。无端轻薄云,暗作帘纤雨。翠袖不胜寒,欲向荷花语。
  词中融化的前人诗句有“帘纤晚雨不能晴”(韩愈《晚雨》)“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佳人》),“帘纤雨”和寒天下的翠袖佳人这两个原有的意象完美地融入了“木兰舟”、“双鸳浦”、“轻薄云”组成的一片溪光之中,意境比原诗句更加幽渺,再配合“闲荡木兰舟”、“欲向荷花语”的动作,用“长恨”、“无端”、“暗作”等表示心态的词语点染,芳草美人之恨如在目前。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