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文学:不只是娱乐和消费]文学类型

  由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全国网络文学重点园地工作联席会议共同主办的青年创作系列研讨“类型文学的现状与前景研讨会”日前在京召开。来自高校、科研机构的文学评论家、研究类型文学方面的专家学者参加了研讨。而这场规格甚高的研讨会的“研讨对象”,正是曾经“不入流”却“超人气”的网络写手和他们的作品:南派三叔和他的《盗墓笔记》系列、流潋紫的《甄嬛传》、沧月的“玄幻武侠”系列……这样的作品算作“文学”么?这样的作者算作“作家”么?这些曾经引发热议的观点这一次终于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共识,正如浙江省作家协会类型文学创委会主任夏烈总结的那样:新世纪的中国类型文学,脱胎于15年来网络文学的发展,渐次成长为网络写作和大众文学的主流。换言之,它已然可以独自用“类型文学”概念彪炳门第,无需再仰仗网络文学概念的赏赐,沦为一个二级概念。
  身份的焦虑:类型文学兴起的背后逻辑
  “我从2003年起做中国社科院的项目《中国文情报告》,每年对文学分门别类做个描述,开始几年好做,如今是越来越难做,参与此项工作的人从最开始的两三人,到现在的八个人,还觉得不够,因为如今的文学越来越泛化、多样化。”评论家白烨的开场白引发许多人的共鸣。他负责撰写的是报告的长篇小说部分,为了尽可能全面地反映这一年的创作现状,他会参考两个排行榜,一是新浪读书频道小说类图书点击量排行,另一个是开卷文学类图书销售量排行,结果令他十分感慨:排行榜上的小说,跟主流思维中的“小说”常常不是一回事。排行榜上基本都是以玄幻、盗墓、官场、职场为主题的类型小说,比如《盗墓笔记》、《驻京办主任》、《杜拉拉升职记》等等,而就算把分析范围扩大到两个图书排行榜排名前30名的作品,基本也都是类型小说的续集,《驻京办主任2》,《杜拉拉求职记2》。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年,这促使白烨开始关注以往甚少涉足的类型文学领域。而在大量的阅读之后,他对类型文学的印象有所改观:“类型文学中的精英群体,他们的作品有经典元素,例如桐华和流潋紫的写作,我现在比较看好那些在类型文学创作中具有经典元素的作家。他们既提高了类型文学的品位,也值得传统文学作家借鉴。”
  王干(《小说选刊》杂志副主编、评论家):在我看来,类型文学是小说的初始状态。如果我们比较古典文学,会发现《红楼梦》就是言情,《三国演义》就是《明朝那些事儿》,《西游记》就是仙侠玄幻……而金庸的武侠小说,可以说就是中国当代类型文学的鼻祖。中国当代纯文学的母题是乡土,主角是农民,这其实是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文学要承担社会启蒙,唤起底层人民的觉悟、斗争意识,完成革命的任务。而到了现在,乡土逐渐瓦解,农耕社会也瓦解了,文学也完成了开启民智的任务,因为在互联网时代,信息是对等的,谁比谁更先进呢?人们无需夸大纸媒和网络的差异,在“文学就是关心人类的困境”这个本质上,两者是共同的。
  白烨(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评论家):以前网络小说评奖与传统文学大同小异,主办方简单地把网络小说分为中篇、短篇、长篇,后来就逐年丰富了,出现了玄幻、惊悚、盗墓、科幻、军事、谍战、仙侠、武侠、后宫、穿越……网络小说向类型化过渡和演变的过程中,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虽然总体质量良莠不齐,但包含了多种可能性,不能小视。而这其中更不乏好作品、好作家,如科幻文学,像刘慈欣的《三体》系列,已可与国际水准接轨。像官场小说,有个叫“小桥老树”的,他写的《侯卫东官场笔记》,几乎可与《沧浪之水》比肩。像后宫题材的流潋紫,她对宫廷文化有很细的研究,作品很有文化品位。一些类型文学作者,他们在文学上的造诣虽然不见得全面,但在某一方面的确是“术有专攻”,也可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来。在我看来,类型文学的兴起有多种因素,一来,是写作追求多样化,背后则是文学阅读的分化、分层;二来也是对长期以来传统文学过于精英化、忽视大众化倾向的一个反拨。所以,类型文学需要在它们的基础上走向经典化,传统文学和类型文学需要互相走近,彼此互动,这在目前是最为需要的。
  另外,类型文学善于讲故事、接地气,正好给影视创作提供了优质资源,“把故事说好”令类型小说直接成为影视产业的受益者,这是传统文学难以企及的。《后宫·甄嬛传》《步步惊心》《失恋33天》《杜拉拉升职记》《浮沉》《千山暮雪》……越来越多的类型小说而不是传统文学成为影视改编的座上客,这已经成为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
  程永新(《收获》杂志执行副主编):类型文学并不容易写,中国当代文学走了几十年,需要寻找一个出路,类型小说近十年的迅猛发展,至少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就是把故事说好,这一点很值得传统文学作家研究。传统文学和类型小说之间并不是壁垒森严,而是需要沟通和整合,互相学习,传统文学作家向类型作家学习写故事,类型作家向传统作家学习如何使作品有更深的精神内涵。
  夏烈(浙江省作家协会类型文学创委会主任):网络文学潮流是类型文学崛起的母体,使之在传统文坛的写作尚迷恋于纸质载体及其选拔体制的时候,早一步挽了新媒体的胳膊,迅速赋予了自己在大众文化时代须具备的技术优势、平台优势、传播优势。但类型文学在当下得以繁荣并赢得读者的主要原因,并不仅仅是它早一步实现了与新媒体的融合,它至少还拥有及时的专门的反映社会生活和创造性幻想未来的两大功能。如果不嫌抬举,我认为这两大功能既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偏好,也更好奇于现实生活之外是否还有科学幻想、神话幻想的可能性,以使他们有娱乐甚至有向往和思考的方向;此外,这两大功能又与国家文化战略的建构有着复杂的对位——“服务人民……把人民是否满意作为根本标准,尊重差异、包容多样,努力满足人民多层次、多方面、多样化的精神文化需求”,“推动网络文化发挥滋润心灵、陶冶情操、愉悦身心的作用”,“我们生活的新时代,人民群众对生活的新追求,对文艺创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大力推进文艺体裁、题材、形式、手段的充分发展”,“在时代的高起点上推动文化内容形式、体制机制、传播手段创新,解放和发展文化生产力,是繁荣文化的必由之路。”(胡锦涛)——类型文学在体裁、题材、形式、传播、文化生产力等方面的自由创新确实一时间叹为观止,即便泥沙俱下,却无疑“服务人民”。所以在这一角度上,我们还可以作更深细的思索,以期作介入式的改造。一个参照系比如美国的各种类型片中所传达的国家精神,就是一种文化介入和文化传播的典型。   雅俗的选择:类型文学如何体现主流价值观
  如今,浙江作为继北京、上海之后的又一个类型文学的创作重镇,集合了南派三叔、流潋紫、沧月、曹昇、桐华、陆琪、曹三公子等一线作家,各级作协也向类型文学伸出橄榄枝。2007年,杭州市作协率先成立全国第一家作协内的“类型文学创作委员会”;2008年,浙江省作协成立全国第一家省级作协内的“类型文学创作委员会”,使之与全省的纯文学小说、散文、诗歌、戏剧、评论等并驾齐驱、独立发展;2011年2月,目前国内唯一的类型文学大奖“西湖·类型文学双年奖”又在杭州落户。然而,该奖是否能实现组委会当初所做的“中国的直木奖”或者“网络文学界的茅盾文学奖”的定位?获奖的作者们又是否能够成功摆脱来自读者和评论界截然相反的评价造成的写作困惑?市场和艺术能获得双赢吗?高雅与通俗又该如何求索?这些都还有很大的探讨空间。
  程德培(文学评论家):斯蒂芬·金在谈到自己的文学生涯时,没有提到过任何一个类型作家,他的文学养分都是来自福克纳、海明威这样的纯文学作家,而他在任何场合都主张反对“类型”,因为文学就是文学。而我们不妨把文学看作是人的生活需要——人是完整的人,有时候“上天堂”,有时候“下地狱”。比如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他喜欢看西部片和侦探小说,但同时也读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管平潮(网络作家):我写的是仙侠小说,我将它定义成三分之一的古典文学、三分之一的金庸武侠、三分之一的红楼梦,这是我的理想和追求。为了写好小说里的细节,我会花费大量工夫在创作之外,比如要写宫廷里的夜宴,我会去查《二十四史》,找出东晋时代的礼仪制度作为参照;比如写到海战,我会翻阅诸多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找出那时对海洋生物的命名;又比如小说中写到主人公八月十五在鄱阳湖边看见三颗星星,我为此专门下载了软件,查询八月十五日,在江西那三颗星星在天空的什么位置,虽然到了小说里其实只有一句话,“主人公向西看到天边有三颗星星”,而读者可能根本就不会在意。对我来说“细节”和“情节”并不矛盾,高雅与通俗也并不矛盾,在一部作品里完全可以实现既按照网络读者的接受方式来写,又追求自己的文学理想、以纯文学的方式来创作。
  金宇澄(《上海文学》杂志副主编):的确,现在有很多纯文学作家都做不到那么认真、细致。有个作家,写到一个女的漂亮,不管什么场合,永远是“穿着一件羊毛衫”,其实稍微留心一下,多看点资讯,就能知道什么场合该穿什么样的服装,只是他们没有耐心这么做。反而是这样的类型作家,做到了纯文学作家没做到的事。西方很多作家写东西非常仔细,比如君特·格拉斯的一部小说中写到军舰,连上面的螺丝、小零件都能写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有一部日本小说,是写一个地质学家的,其中有很多地质知识,小说的最后列出六本参考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说后面注明参考书的,这给了我很大的震动。
  夏烈:在自我阅读和读者调研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类型文学中有一种非常严肃的“知识体系”,这成为了满足大众读者需求的重要法宝。无论是写实的作品还是幻想的作品,类型文学的作者们都有意识地构架出一套作品主题、题材所需要的知识体系,比如宫廷典章制度,比如中医中药,比如宇宙学物理学,比如盗墓史考古技术,比如职场规则,比如金融期货,比如人情世故,等等。可以说,优秀的类型文学作者通常都是某一真实的或拟真的知识体系的骨灰级爱好者和建设者,个别达到了行业专家的程度。这令我们想及过去通俗小说大家的知识能力,比如高阳的专业级明清史水平和红学家身份,比如金庸对于江湖世界体制的集大成即确立了江湖叙事的稳定结构模式。这些品质在大多数纯文学作品中都难以获得。
  而从肯定类型文学的知识特点入手,我们却可以发现当下类型文学的知识与价值之间又存在着极大的空白和鸿沟。我的意思是,大量的类型文学作品虽然好看——有知识、有快感,但往往刻意回避笔下人物和笔下知识的价值观指向,沦为自然主义式的反映,在这种自然主义和零度视角中,生活与想像或者呈现出阴郁、残酷的暗能量,或者呈现为简单快感、暴力美学的“小白”和“YY”。这个问题甚至在比较经典的类型小说中也大量存在,比如《后宫·甄嬛传》整体文学水平属同类中的佼佼者,但作者会过度愉悦于宫斗本身的阴郁残酷复杂戾气,斗争技巧成为了小说叙事的某种迷恋;而沧月的武侠是后金庸时代武侠的一个亮点,但她比较“不喜欢‘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口号”,“我就写他们(小人物)的选择和挣扎。我写我思考到的,悟到的,不懂的我就不写。可能是我不知道大英雄的心态吧。”——这些情况与我们时代价值观的失焦有表里的原因,也与当下类型文学作者对他们写作的理解和定位有关。
  未来的展望:类型文学呼唤专业评论
  美国奇幻作家布兰登·桑德森所著长篇奇幻小说《王者之路》即将出版,最近,小说的译者黄公夏在上海图书馆举行了《从王者之路谈奇幻翻译的欣赏与评价》讲座。讲座吸引了大批奇幻读者的积极参与,而让黄公夏有点“郁闷”的是,专业的文艺评论界的参与度却几近于无。被评论界忽视的不仅仅是奇幻文学,《三体》作者、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不久前在上海出席活动时就曾经说过,作为一位类型文学作家,自己从事了十几年的文学创作,但文学评论一直是极陌生、极其遥远的东西。刘慈欣说,目前在普通人的阅读、社会的阅读中,大部分都是类型文学,但现在类型文学好像是在文学评论体系的视野之外:“我来自基层,在我身边的普通人的阅读中,类型文学所占的份额已远远超过半壁江山。请注意我说的普通人大部分是大学毕业的读者。如果说评论家谈的都是读者不看的东西,而90%的读者在读的东西,评论界又不屑于评论,我们的文学评论是否变成了自娱自乐的游戏?”
  正如刘慈欣所说,悬疑、奇幻、武侠、科幻、官场……类型文学是很多读者的心头好,特别在文学网站上,几乎一统天下,读者们自发评论的热情跟评论家们是两个极端。然而对于来自作者的这些不满,程德培和夏烈却指出,缺少相应的阅读习惯和理论才是造成两者之间隔阂的根本原因——因为面对类型文学,很多原有的文学理论用不上,要有一个更大的构架、新的构架去阐释这些作品,甚至还要动用人类学、心理学的知识,同时,评论的人还要非常智慧,不能把大家都喜欢的东西讲得很深奥。
  刘慈欣(科幻作家):文学评论的内容,这么多年来形成了一个共同的语境,包括对文学的定义、文学的理念,形成了很顽固的东西。比如说文学是人学,好像这是一个定律,但是类型文学本身有它自己的特殊性。纯文学里表现的那些人性的东西,在类型文学是被作为一种工具,用来衬托侦探小说中的推理链、科幻小说中的科幻构思等类型文学表现的主题。如果对类型文学的评论没有发现这点,就肯定是没击中它的核心。所以如果仿照纯文学对现实的描写来观察类型文学的话,就会出现一种很大的偏差。这需要文学评论能够对类型文学多给予一些关注和了解。
  李伟长(书评人、《零》杂志监制):为什么传统评论界会对类型文学失语?毋须讳言,评论家们对类型小说还是有偏见的,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学观念——纯文学之外的东西都不值得一看。另外是传统评论话语体系在类型文学方面的无能,类型文学是在传统话语体系之外的,用传统文学标准去衡量是失效的。如果用传统文学标准来衡量,类型小说满眼都是垃圾,但事实是,读者对类型文学又很喜欢。就像当初的《鬼吹灯》,很多读者回复、跟帖、评论,甚至影响到了作者的写作。但相比纯文学作品来说,作者和读者都更需要专业的评论引导,因为类型文学作品的量太大了,太需要有一支专业评论队伍去起到去芜存菁的作用。
  白烨:我们评论家在交流时也常常会互相问,现在网络类型小说那么多,哪些是好的,去哪里找?面对如此海量的作品,当务之急是需要有人去做发掘和筛选的工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浙江省作协主办的“西湖·类型文学双年奖”就可以作为一个很好参考——它既让类型小说作家知道哪些作品是能被评为经典的,也让类型小说圈外的人了解哪些小说值得看。类型文学需要与它对应的评价体系。我们现有的文学理论体系是针对纯文学的。当我们评价类型文学,需要考虑它特有的美学原则,需要研究市场经济下的文化现象,要了解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广告学、营销学等等。这些理论是传统文学评论家不具备的,他们需要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带着传统的文学观念,并开放自己的审美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