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逝枷锁纯音乐播放_枷锁上的旋律

  到今年的九月,我的父亲离开这个人世,离开我们就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来,父亲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却很模糊,没有一次是清晰的。我并不是为怀恋父亲才写的这篇文章,而是想再次去解读我父亲那个难以解读的心灵。在临汾乃至晋南,舞台上曾一度流行的是蒲剧。蒲剧的发展,在20世纪后半期有一个跨越,强烈的打击乐减弱,变为刚柔相济的优美演唱。这跨越就是我父亲那代人完成的。无疑,那优美的旋律中渗透着我父亲的情愫。每每回味着旋律,就更让我分辨不清父亲的行迹和他那模糊不清的心灵了。
  父亲的先人是满清皇室贵胄,但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在父亲的记忆里却是模糊的。因为,父亲在三岁的时候,打小多病的爷爷就离开了人世,偌大的家产也被奶奶的亲弟弟败得精光!留给我父亲的只有那个爷爷极为珍视的一张早已泛黄的描绘他们祖先贝勒府老戏台的水墨图。奶奶欲哭无泪,在娘家父亲的资助下,买下了一座只有三间平房的小院。那院里原住的是一个英国的不知做什么的外国人,年幼的父亲对这个家最初的印象就是外屋放着一架很旧的钢琴,起居室里放着一只大大的木质书柜,柜一打开,上下五层堆的满满的国外的国内的书,就散发出一股股霉味。就是这个小院、钢琴和书伴着父亲渐渐长大!
  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苦,但我父亲很争气,也很聪明,从小就学会了弹钢琴,十七岁就考上了运城师范学校。1942年,就是我父亲上大学的第一年,运城师范的一部分学员被整体编入到国民党黄埔军校分校,所在地是西安长安王曲镇。当时正值国难当头,热血男儿、一心想报效国家的我父亲,二话没说,打起背包就随同学们一起来到了西安。
  黄埔军校,全名称为黄埔陆军军官学校,是中华民国最有名的军事学校,培养了许多在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中著名的指挥官。而往日的这所西安黄埔分校现已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通信学院。时过境迁,缘起缘落,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儿子在2005年,也考入了西安中国人民解放军通信学院,而我儿子那一年也是十七岁。
  我去过这个学校两次,曾久久地伫立在大门口,深深地凝望着这个平地陡上直建到半山腰的学校,总想淌过历史的河流,隔着岁月的烟尘,希望看到些什么。虽然生于和平年代的我无法去切身体验那太多太多的画面,但一想起这里也曾有过我父亲的印迹,突然就泪流满面……
  可毕业后的我父亲,没有赶上和日本人浴血奋战,国民党却命令他们把枪口对准了共产党。国民党欺压百姓,贪污腐败的劣行,使我父亲和他的同学们深感懊悔。于是,在一个深夜,我父亲和两个同学一起骑着马投奔到解放军的队伍中。
  当解放军的首长得知他们是黄埔分校的高材生时,非常高兴,把他们编入野战部队,并安排了职位,我父亲从此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干部。后来又随部队开拔到兰州,参加过多次解放战争中的战斗。
  到了兰州后,我父亲曾给我奶奶寄过一封平安信。而我父亲自运城上学走后,一去就是很多年,我奶奶想这唯一的儿子想得都快要疯了。于是,顾不得兵荒马乱、匪患猖獗,按我父亲给她信中的地址,到兰州来找我父亲。
  一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而我奶奶到达兰州的当天,正是黎明即将来临,解放军发动总攻的时候。整个城市炮火轰鸣,躲避枪炮的难民汹涌,很多溃逃的国民党士兵也加入到逃难的队伍。只有我奶奶却逆着人流,匆忙地往城里赶。我奶奶一次次被冲倒,甚至被踩踏……
  终于,奔逃的人流都过去了,她才加快了脚步。等她就要赶到解放军阵地前时,一小队解放军骑着马从她身边急奔而过,我奶奶就大声叫着:“解放军,你们认识我儿子吗?我儿子叫姚有德,也是个解放军!”
  其中一个骑鬃马的人显然是听见了我奶奶的大叫声,他一拉缰绳,马抬起蹄来长啸一声“嘀”地停下,又策马返回到奶奶身边。天巧的是,这人正是我父亲。等他定神看到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果然就是他母亲时,一下子就滚下马,跪到我奶奶面前大叫了一声:“妈!”然后抱住我奶奶放声大哭……
  我父亲来不及和奶奶一叙离别衷肠,把奶奶安置到一个相对来说安全的地方就上了战场。我父亲曾给我很简单地说过他那时的经历,他说战争是可怕的,也是无情的。在那时,如果哪天他们吃饭时要是菜里有肉,那哪天他们肯定是有仗要打;如果哪天和他们一起吃饭时还说笑的人而后没有回来和他们一起睡觉,他们也不会去问什么。但这绝不是他们对战争和死亡的麻木,而是他们知道总得有人去用鲜血染红自己生存的土地。
  解放后,我父亲先是调到南京炮兵学校任文化教员,教无线电、数学等科,由我父亲作曲的好几首部队歌曲也在炮兵学校传唱。后因家族的出身和当过国民党这段历史,被劝自己主动提出转业。听我父亲的战友说起过,在上面找我父亲谈话后的当天,父亲在学校大发了一顿脾气,大骂了好几个人。后来,学校考虑到我父亲打过仗,立过功,又懂音乐,就照顾我父亲,把他分配到离他的家乡运城很近的临汾蒲剧团。我母亲也是这个剧团的戏剧演员,就在这个剧团里,缘分天成,我父亲和我母亲相识、相知,后来到相爱成家。
  但我父亲脾气很不好,虽然他在团里,无论作曲、排戏,还是无线电、灯光,都是挑大梁的,但他还是得罪了很多人,他尤其看不起那种一天无所事事,挑三拣四,只知道害人的某些共产党的干部,在任何场合他都从不给人家这些人“面子”。以至于后来,还是因为我父亲的家庭出身和当过国民党的这段历史,被追究过很多次。顺理成章,每次的任何运动我父亲都逃脱不了干系,总会被加上个莫须有的罪名,批斗一番或被很久地关起来。而每次又都会因为团里有个重要的演出、作曲或其它的,需要我父亲、也只有靠我父亲才能完成的“硬”性任务,父亲才会被放出来。七十年代末,我父亲就被省晋剧院邀请,和几个无线电专家共同研发出了我省第一代无线话筒。不过,那时并没有“专利”这么一说,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是否还会有人记得。但我父亲却非常自豪地说;“我被关起来的时候,谁都不敢动我一下,谁都不敢把我咋地。”
  现在回忆起来,我就想,父亲在说这话时,最终有没有为他的怀才不遇而伤感,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的一切的失利,既没有改变他非凡的才华,更没有改变他的追求。又或者,在旁人眼里的高官厚禄,于父亲,原本就是粪土。父亲曾多次帮助过几个县剧团排过戏,完后,每个县剧团的礼物几乎都是一样的:一袋面,或两袋面。但父亲却从来没有收过。我们家孩子多,因此困难也多,母亲就说我父亲:“你若收下,我们不就能过个好年。”但父亲却说:“他们在山上,吃的穿的都不如我们。”我跟我父亲下乡时,就亲眼看到我的父亲,因为房东的孩子没有饭吃,他就把自己在灶上打来饭一分为二,一份给了我,一份给了房东的孩子,自己却饿了一天。我眼里的父亲,就是这样,虽然境遇不见得有多好,但随遇而安的态度,却很顽强,就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吃不一样饱一样,穿不一样暖一样。”而此刻,我又很难将我的父亲与那在战场上博命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其实是否就是因那太多的悲哀造就着父亲,太多的枷锁束缚着父亲。于是,久而久之,我的父亲也就习惯了那黑色?习惯了那疼痛?习惯了那伤痕?   母亲曾斥责父亲:“阿Q!”并劝说过无数次,年纪大了脾气是要改一改的。而每次出事后,都是我的母亲背着我的父亲,到团里的领导家里,拿着礼物给人家说好话陪不是。我母亲并交待我们,说这些事儿就是一辈子也不能让我父亲知道,我父亲的自尊心会受不了的!
  我的三个哥哥和我,都给被关起来的父亲送过饭,以至于我们家的那个专为我父亲送饭用的人造革兜兜烂了又烂,我母亲是补了又补。
  和我父亲同一单位又和我父亲经历有点相似的一个姓张的编剧,就是受不了这样的关押批斗,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里,拿起剪刀捅破喉咙自尽。而那时,我的父亲就被关在隔壁的房间里。我父亲后来曾给我们讲过此事,他说那时可能张编剧怕自己一时死不了,还用剪刀在喉咙里来回地摇着绞了数下……雷雨交加的深夜,熟睡的父亲被隔壁房间里张编剧的厉声惨叫惊醒,但被铁门紧紧锁着的父亲,除了狠敲铁门外,只能是狠敲铁门。他希望他猛烈地敲击,能唤醒睡梦里的人们,来救救他那可怜的同事。可是,他猛烈的敲击只能敲伤自己的手掌,敲碎自己的心肝……
  一听到张编剧自杀的这个消息,我母亲吓得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她立即赶到父亲被关押的地方。父亲竭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只是很伤感的对母亲说:“张编剧可是一个难得的很有才气的编剧。”然后端起母亲给他送的饭就大口地吃了起来。父亲拿筷子的手颤抖着,我母亲还分明看到,就是在那一夜间,我父亲的头发变白了……
  打倒“四人帮”后,国家进入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一些历史悠久的“老戏”相继恢复上演,我父亲兴致勃勃地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麟骨床》、《赵氏孤儿》、《火焰山》等思想性艺术性都较高的优秀传统剧目的作曲工作中。但不久,全国性的“揭批清”运动开始了,我父亲因为样板戏《杜鹃山》、《智取威虎山》等剧目作过曲,而被冠上了“四人帮”爪牙的罪名,又被关了好几个月。
  尽管这样,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父亲不改初衷地每年都会按时向组织郑重地交上一份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入党申请书。父亲这样做,是不是他自己认为只有加入了共产党,才算是真正地迈进了革命的行列里?还是只有加入了共产党,才能免除那无休止的批斗和关押?我不知道,也始终想不明白。但是,直到他生命的最后,党组织都没有接纳他。
  光阴荏苒,韶华已逝,再回首时,早已物是人非,年华不再,岁月枯荣……只有这泛起的层层涟漪,让我为我的父亲发出了深深地声声叹息。
  世道平稳了没几年,我父亲就因病离开了我们。他是坐着去世的,靠在床上,腰如往常一样挺得很直、很直……
  在父亲的坟前,母亲烧掉了那厚厚的一摞父亲遗留下的入党申请书的底稿,也烧掉了父亲的父亲留给他的那张祖先贝勒府老戏台的水墨图……
  母亲说,这是你父亲一辈子的念想,就让它们也随你父亲的灵魂而逝吧!
  但就在那时,风陡起,灰烬中竟飘起一张没有燃尽的纸,直落在我的脚下。我捡拾起,发现是父亲夹在那一堆入党申请书里的乐谱。回到家,看着那乐谱,我拿起小提琴试拉了一下,旋律虽然优美,但能听出其中饱含着悲怆。
  我无法将父亲的这首曲子还原,也没有能力将烧掉的那部分再续作下去。因为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真的是不了解我的父亲,更感受不到父亲那一生的创伤与痛,但我还是为它取了一个名字——《枷锁上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