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虽无缘,程门可窥微:拂却君身三尺雪,得窥梅蕊半分白

  我虽无立雪程门受教进学之福,但自1989年秋从国家教育部机关调至南京大学工作以后,却也曾登堂入室,略得千帆先生亲炙,并获珍贵的翰墨缘。值此纪念程干帆先生(1913—2000年)诞辰一百周年之际,谨将我识荆后七、八年间的一些难忘往事写出来,以见前辈学人之典型。
  初访结文缘
  1992年12月1日上午,接受了《光明日报》评论部委托的我,在程门大弟子之一徐有富教授引荐下,开始了一次对千帆先生的访谈。访谈计约一个半小时,但因时代语境以及报社预约篇幅等原因所限,于次年1月8日发表在该报的《闲堂老人程干帆访谈》一文却写得浅薄,未予深入阐明的话题大致还有三个:
  一是他老人家提到的家藏书的终局。当年在武汉大学任教期间,程家有40箱线装书,遭遇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的“红卫兵”抄家,“抽毁”后仅剩下残遗书卷五、六箱,后来连同约40件名人字画,都分别捐献给了南京大学、岳麓书院等单位。
  二是他告知我的一些治学习惯。说在年轻时常开“夜车”,熬夜读书、写作,到凌晨一两点的静夜始睡是常事。1978年,应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1906—1996年)之召重来金陵,在中文系发挥“余热”,但读书看报已逐渐要借助放大镜了。眼下在早饭后,可集中精力读写2个小时左右。由此谈到少时的记诵之益,他认为背诵名篇。是非常必要的;而从事文学批评,则应有诗、词和文章的写作经验方好。“我希望有人知道,如果我的那些诗论还有一二可取之处,是和我会做几句诗分不开的。”
  三是他自述的为学态度。说他经常提醒自己不要成为“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因此,始终坚持的学术立场是“重今不薄古”,并且为我解说了袁枚(1716—1797)赠赵翼(1727—1814)的名句“生面果能开一代,古人原不占千秋”的涵义。他说,“以己之短,比人之长”,是一个人保持头脑清醒、不断追求进步的一个修养方子。身为人师,还须注意处处严格要求弟子们,不能给他们戴“高帽子”,因为“廉价的赞扬,决不是栽培科学之花的好肥料”,但要注意的是,所施加的压力必须是友善的,耐心的和不断的。假如在研究生论文中出现了错别字和不规范简化字、语句不通顺及引用别人论点而不出注解等情况,那就是为师的失职了,所谓“教不严,师之惰”。
  翰墨寓史识
  在首访闲堂临别时,获得了千帆先生的《沈祖棻程千帆新诗集》(陆耀东编,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我在1993年10月,为南京大学校报代编的一份专刊《南大书友》上,选刊了他昔年所写的两首白话诗《鼓楼》和《芦沟桥》,是在金陵大学期间有感于日寇侵华而作,表达着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和爱国主义思想倾向。
  记得在我选定发表这两诗时,千帆先生还写了约五百字的《旧诗二首重刊题记》:
  下面是写于30年代中叶及40年代初的两首诗,距今已有半个世纪以上了。前一首是面对一座古建筑——南京鼓楼的遐思。它眼见过明代和民国政权的建立,见过蒙、满贵族及汉族大地主联合政权的消亡,它当然也更清楚地见到当时目寇入侵的现实。但在蒋政权“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政策下,它又能抱着什么希望呢?所以“惟有装出沉默,向苍天”了。第二首作于抗战已进行了三年之后。它也是一首寄情于古建筑的诗。那时,芦沟桥早已成为敢占区,曾在桥头英勇抗击敌人英勇牺牲的战士们也已长眠桥下好几年了。但他们发出的第一声号角和用血肉筑成的长城,都依然在召唤全国人民继续抵抗凶恶的敌人。这两首诗的色调不很明丽,情绪也颇低沉,正如人们所说,涅克拉索夫的诗常常是悲哀的,因为他生活在一个使人悲哀的时代。我当时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也许现代的青年人不容易接受这类作品,但这不也正是由于你们一直生活在强大的社会主义中国当中吗?今年已经八十一岁的我只想借此机会,告诉大家一句话:一个富强的祖国比什么都重要,没有她,就没有了一切。
  可见千帆先生对于这两首白话诗作得以重刊,内心显然是十分欣忭的。
  由于曾在时位于鼓楼二条巷的有富教授家中的客厅墙壁上,赏观过千帆先生给他写的一帧隶书墨宝:“月落参横,数峰天末”,还曾在组稿编辑两安梁永的《雍庐书话》(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过程中,见过千帆先生应作者之请书写的“咏苏斋”一匾。笔迹秀美,结体雅静,当下心生无限歆羡。据千帆先生回忆,他少时求学于堂伯父程君硕先生设在汉口的私塾有恒斋数年间,在日记之外,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临帖写字。难怪他的隶书我看了真是喜爱,原来学的是《张迁碑》《曹全碑》。他的小字习的是《洛神赋》《灵飞经》,而楷书则以颜、褚、欧阳三人为师。不过,我虽也算得是程门熟客,却从不曾以一己之私,向他开口求赏过墨宝——非不爱也,乃顾惜先生晚年精力也。
  但也曾有过那么一两次的例外。上世纪末,北京三联书店和商务印书馆在湖南路东端设立了一家由店、馆合营的人文书店——三联商务文化中心,很快成为了全城读书人和藏书家所喜踪迹之地。店主人为锁定客户,想求得千帆先生的一幅墨宝。几次三番,我掏不过他的热情追逼,只好出面予以引荐。遂约定在当年秋天某个下午三时正,由他带上鲜花束和水果篮前往拜访,并预先声明以半小时为限,至于能否求得墨宝之赐,则需全凭他的运气。结果在早已乔迁到南秀村的新闲堂里喝了不到半小时的热茶,他就如愿以偿了。千帆先生命我提供书写内容,于是一幅“藏书不可以不多,而不可以徒多”(昊澄语)的题词,便挂到了三联商务文化中心的办公室里。
  1997年夏,我为某刊物客座主编…个“大众人文”版面时,适遇一期主题是要庆祝香港回归,便向千帆先生约稿,他用时任馆长的江苏省文史研究馆所印的八行笺,用毛笔书写了旧年才作的《题静海寺》诗:“静海前朝寺,沧桑二百年。蛮夷曾猾夏,汉帜复中天。殿宇松篁古,勋名日月鲜。凭阑望台岛,怜汝尚孤悬。”诗中颇用古典,表达了他的民族主义情意。
  我后来因缘获藏的一帧墨宝,却是在千帆先生去世多年之后,冥冥中可谓似有天助!原来这是孙卿子(即荀子,约公元前313一前238年)两段语录的合幅,曰:“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辩。”(《荀子·正名》)   “是非疑,则度之以远事,验之以近物,参之以平心。”(《荀子·大略》)
  前者意谓以慈爱之心、求真之心、公平之心为学处世,则主观意气自消,客观态度自正;后者谓在遇到是非难辨的时候,不妨从平和之心出发,以远事相推度,加以近物之验证,便可辨别公明。
  便笺启后学
  我读《闲堂自述》一文,曾注意到其中“衡如先生给学生讲授目录学,兼及版本、校勘。事实上即校雠学。他首先强调这门学问作为治学门径的特殊性质和重要意义。我信受奉行,所以我的治学可以说是从校雠学人手的。我认真学习过由《汉书艺文志》到《书目答问》,以及郑樵、章学诚诸家著作,后来并长期讲授这门课程……”一段回忆,因此,当1999年秋、冬间,我为曾任金陵大学文学院院长、图书馆馆长,后任我的母校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主任的刘国钧(1899—1984年)的生平史实所困时,曾投书求教。不久,我就接到了雁平学弟取得“醉纸斋”墨宝时,一并捎转来的四张信笺,顿时感激盈怀!
  千帆先生当日开示的十款意见,足解我心头诸般疑惑。因其中“今典”,若非当事人明白训示,则何能悉其隐耶?函中示我留意阅读《沈祖棻诗词集》第128—129页,第275页中的有关诗词,顿时为我解开了刘先生在1943年夏离金大职,由成都赴任国立西北图书馆馆长的生平转折之谜。而沈祖棻《呈衡如师》四首,则写于1957年千帆先生被打成所谓“右派”之后。其中“江南名德经时尽,北国灵光一老存”,“谁知皓首穷经曰,不畏前贤畏后生’’,“惟余一样江南梦,犹趁回潮向秣陵”,“纵来燕市同呼酒,师弟相看总白头”诸句,莫不情真意切,意味深长也。
  在他晚岁的七八年里,我于闲堂老人处的所得所闻,自然不止如此。且再随口说上两件细事。记得他乔迁南秀村新寓后,接了地气,心情特别的好。每回前往拜访,他总要喜滋滋地开了朝南小院落的门,指点我看又开了什么样的花。那首回,我曾惊异于庭院中的盛木繁花,结果他神秘一笑道,自有“师傅”代劳——原来这院子中的花花草草,是由南大后勤科的一位花工师傅来帮主人栽植并负责今后养护的。
  还有一个下午,我按约造访,却不见师母应门。正狐疑间,闻得楼侧的自行车棚里有人说话。寻声而去,但见千帆先生和师母一个手执笤帚,一个端着簸箕,正在秋风里扫落叶呢。我急忙趋前,帮助完成了剩余的活计。坐定后问师母何故劳此?答曰,邻居们都在上课上班地忙,顾不到管这些门面上的事,一楼只有他们俩是“闲人”,“搬来后已一起扫过好几回了,不累的”。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教授
  (本文编辑 谢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