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无潮听也,不如魂魄归来] 魂魄归来日

  八月三十一日,送别子潮归来,途径环城西路,见环岛宾馆,恍惚时光倒退三十多年,这里还是从前的那栋老楼,叫做机械局招待所,里面有一个诗歌座谈会,我因之与子潮初识。他在乡下插队,恐怕年纪还不到二十,穿一身那个年代的蓝色海军服,的确良的,始终面带笑容。我们都年轻,都在写诗。后来他考上了浙师大,又去厦门大学读研究生,专修文艺理论,毕业后成了评论家,进了省文联的文艺研究室。又后来我从杭州市文联调到了省作协,当时称中国作家协会浙江分会,也在省文联属下,和子潮同在建德路九号的一个楼里上班了。从进门左首的楼梯上去,二楼,他在楼梯右边第一间办公室,我在左边第一间办公室。再后来,作协与文联分家,他来了省作协,我们一起搬离建德路,随单位去了莫干山路(是煤炭局招待所而非现在的金汇大厦),去了南山路,去了环城西路,最后又回到莫干山路。时过境迁,我们都已经不写诗了,他送我的书是一本理论专著《小说形态学》,我在他主编的“跨世纪文丛”中出的是一本随笔集《兔子打猎人》。他在文学院,我在杂志社;他是院长,为浙江的文学事业殚精竭虑,无愧“文坛推手”;我是编辑,一期接一期地编发作品,自认为也是一“推手”。更有甚者,就连我现在的住处,也是他搬去古荡新村前的旧居,据说从前进门就是一面书墙,满壁书香……风云流变,世事苍茫,彼此作为朋友一路走来,转眼竟已三十余年。
  可是在这个阳光迷蒙的中午,在车过环岛宾馆的那一刻,由此处漫漶的时光浓缩得化不开,对子潮的印象历历在目,一时无从说起。子潮这三十余年,认准文学一条道,凡浙江文坛之举动,无不见其倾心倾力:“文坛五十杰”、“跨世纪文丛”、“青年文学之星”、“文学精品工程”、“签约作家”以及文学讲习班、研讨班等等,我省中青年作家,鲜有不在这些举动囊括之列者。子潮浪漫放达,豪爽仗义,与之交往过的每个人想必各有记忆,而映现在我眼前的,有三个画面:初夏,在陕西宜川的壶口,与子潮通电话,为某君来杂志社的应聘考试是否真得了第一起了争执,他鼎力举荐,我心存狐疑,双方言辞激烈,互不相让,直至将手机打爆也无结果,是结识后从未有过的;以为朋友情分要出裂痕了,孰料回杭再聚,他依旧谈笑风生,毫无芥蒂,这是一。二是某天深夜,突然被一个电话惊醒,子潮的话音响起,肯定还在喝着啤酒,吐字略显含混,但意思十分明晰,说有个人了不得,很值得一写,想来想去,觉得我写是最合适的,简单说了下情况后,便约定改天再细谈。后来他果然就立了项,找我去签约,还准备帮我协调采访,但却无奈突然病倒了。三是去年五月,暮春的那个黄昏,在作协开完会,会是他主持的,除讲话声音有些嘶哑,神情并无异样,一切都表述得井井有条。散会时大家才得知,他的下咽癌已确诊,要去住院治疗了,我和在场的小说家李森祥一样,惊愕得像是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自那天以后,他那离去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回过金汇大厦……
  早就听说过子潮的新浪微博,他在那上面发表的一系列微散文、微童话口碑甚佳,尤其是病后写下的文字,指涉更为博大。我以前注册过一个账号,没怎么使用就忘了密码,今年四月又重新再开了一个,以便每天去看看他。四月二十三号那天他写道:“一生追求自由,如今却成了癌的苦囚,派来监管我的牢头好像是特种兵出身,越狱有点难……”读后我很想说点什么,遂第一次跟了帖:“早上好盛院长,几乎每天这时候来看看你,听你说些什么,带回的总是生命的乐观与顽强,修整着我的人生观,谢谢你!”随即就收到了回复,他说:这位朋友应该是熟识的,我加你了,私信告诉我你是谁。但我犹疑再三后,还是没有对他明说,三十多年来我们从未用这样的口吻对过话,总觉得太沉重,一旦告知,反倒会像是站在了他的病床前,什么也说不出了。就这样,我每天跟他一帖,和他说说话,哪怕有时候就只是道一声早安。后来锦绣猜到了,告诉了他。八月二十二日,病情已很糟糕,他的微博说:像我这样,以生命为抵押,暂时失去说话功能的人,微博是和这个世界惟一沟通的渠道……我照常跟了一帖,宽慰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回复竟让我泪流满面:子潮谢谢,三十多年的情感长堤,一马刀砍下去,最多一个缺口,是不?何等揪心的最后的浪漫!我知道,铭刻着我们的印记的文学时代,结束了。一周后,在我们见了最后一面的次日凌晨,八月二十九日五点十分,子潮辞世。告别会上,我为他送上一只花篮,挽联的上句是:文坛赖子主兮,奈何驾鹤遽去。而现在,这会儿,子潮,你知道吗,那下句,我想要亲口对你说:黄泉无潮听也,不如魂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