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享受了一把真正的“民主”]

  在“民主”为奢侈品的若干年中,我还真不记得自己在什么事情上享受过民主权利。即使在不被“专政”的和平日子里,经常听到的喝令也只是“脱胎换骨的改造”、“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要彻底转变立场”、“不要妄想用资产阶级世界观改造世界”。在这一系列限制词语的操弄下,我哪里还敢有什么“民主”的奢望?尽管从青年到中年时期,名义上我还一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握有一纸“选民证”,但始终没尝到公民的滋味,更不要说什么主人的尊严了。打倒“四人帮”后恢复了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很长一段时期社会上都流传着所谓“表决机器”的说法。就连精英人物尚且这种状态,有权代表人民发出自主声音的“代表”同样是处于被动的受支配地位,何况我等小民?在我的记忆中,多少年来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我也只有跟他人做伴儿举手的份儿。
  有一天,我居然有机会获得了真正享受民主权利的机会。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从上到下抵制“资产阶级精神污染”的日子里。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又惊呼一些苍蝇蚊子借机从西方世界飞了进来。文艺界又首当其冲,层层查找所谓“精神污染”的具体表现。按照历来的惯例,每当有批判“资产阶级”的重大部署,也就必然产生扩大化的趋势。时任河北省文联党组书记的徐光耀,在一次动员会上联系实际点名批评了此前不久召开的全省小说座谈会上青年作家邓××的发言。
  我听后甚感吃惊,很觉得摸不着头脑。那次座谈会我也参加了,规模不大,与会人员谈笑风生,各抒己见,涉及到对现实生活的体察,小说的各种观念及表现手法,是新旧交替时期各种文学见解大碰撞、大交流、深入切磋的探讨性会议。会议生动活泼,完全没有过去常见的那些套话、空话、冠冕堂皇不疼不痒的话。我记得,徐光耀老先生还笑眯眯地注视着那位青年作家发言,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怎么现在突然有了新“精神”,要搞什么清理“精神污染”,那个小伙子的发言竟昨日是而今日非,一下子演化出这么大的差错,而变成“精神污染”了呢?那不过是一个小说座谈会呀,新老作家呼吸着改革开放的新鲜空气,各谈各的认识,取长补短,集思广益,怎么能要求每个人的发言都绝对“无产阶级”,绝对正确呢?再者说,过去多少年来,我们一向认为“最神圣”、“最马列”的一些结论和主张,今天不是被实践检验出它的虚伪性了吗?凡是曾经被我们贴上“资产阶级”标签的东西,又有多少能站得住脚?况且,那个小伙子是南开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年作者,在创作上刚刚起步,还很不成熟,即使在课堂上他接受了一些西方文化的东西,生吞活剥尚来不及充分消化,一切都还在发展变化中,有什么认识不妥,可以再交流,再批评,哪能囫囵吞枣地给扣上资产阶级的帽子?在如此重要的会议上被点名,将会给作者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这个人向来喜欢“较真儿”,自以为是的冲动常常让我不顾自己的地位干出些傻事。虽屡遭挫折,但仍积习难改。无视当时极为敏感的政治气氛,思之再三,我还是冒昧地敲开了徐光耀办公室的门,向他坦陈了我对问题的看法。
  为了引起他慎重的思考,我还很不礼貌地影射了当年他被错划“右派”的不公正待遇:“您是过来人,应该知道您把他和清理‘精神污染’挂上边儿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不过就是对文学的一种理解嘛。何况现在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年代,一切都在探索中。”
  徐老见我谈得很诚恳,也没有什么不悦,便说:“好,我再找会议记录看看,也听听别人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的。”
  走出他的办公室,我依然心里惴惴的,难料事情的最终结局会怎样。
  绝对想不到事态变化得会如此迅速和明朗――
  第二天上午的会议内容仍然是贯彻中央文件,而且重要的是有省委宣传部黄部长参加。徐光耀开宗明义,首先便点出了昨天的事情:“昨天会上我的批评性发言涉及到青年作家邓××,会下陈映实同志找到我陈述了他的看法,我经过深入考虑,觉得他的意见还是切合实际的。现在我郑重收回昨天的批评,予以更正。”
  几句话铿锵悦耳,坦率郑重,没有拖泥带水,更没有丝毫的掩饰,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表现出一个共产党人的光明磊落。
  我当即被震惊了。完全出乎我的奢望,当着省委宣传部长和文联全体干部职工的面,以如此郑重的态度公开修正了自己的不妥之词,而且还特别点出是听取了我的意见。在我大半生的经历中,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一位领导对下属的意见持如此虚怀若谷的尊重态度,他们有的只是信口开河,一意孤行。
  深深被触动的我一股暖流遍布全身,受徐光耀的人格力量的感染,我好半天都难以平静。在全国正在“清污”的大背景下,在如此敏感的问题上,徐光耀不顾个人后果,对别人对自己践行实事求是原则的精神,何其坦荡,何其可贵!较之于一搞运动或准运动,不惜拿别人开刀,以他人的命运做祭品,只求拔高自己或稳固官位的人,要高尚千万倍!
  我的人生中头一次享受到真正的民主是在徐光耀身上实现的,它让我切实体验到做人的尊严与价值。只此一举,便让我永生记住了徐光耀。这是一位真正的作家和共产党人。
  颇有意思的是,10多年之后,徐光耀这位抗日战争的老战士、著名作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中国文坛和思想文化领域,也史无前例地享受了一把真正的民主。他酝酿多年的心血之作――散文长卷《昨夜西风凋碧树》得以面世。这是他错划“右派”以来近半个世纪中生命的强烈呐喊。文章写得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情理飞扬、所向披靡,充满了人道主义正义感和人性光辉,将一位作家的主体意识和批判意识发挥得淋漓尽致。文章以铁的事实和雄辩的逻辑力量,深入地记述了当年他这棵亭亭玉立、充满生机的“碧树”是怎样在惨烈的反右斗争“西风”中被凋蔽的。其彻底的批判性使其跃上了反右题材文学新的高峰。作品面世后,虽也使得有些人不悦,但优秀文学自身的力量是无可阻挡的,很快获得了广泛的好评。京冀两地作品研讨会上众多名家给予极高的评价,使它理所当然地获得了“鲁迅文学奖”。
  新时期的年月中,我先是从徐光耀的坦荡、宽容中享受了一把民主建言的权利,又过了10多个年头,徐先生在更大的范围内也获得了遵从个人身心体验、充分表达思想情感的权利。事情虽然不大,却都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庄严感。这种民主链条上的衔接,也生动地显示着社会文明的进步。这是我的记忆中很值得珍藏的部分。
  时代终究不同了,虽然每前进一步,仍然显得那么难,但却真真实实地增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