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候_症候是什么意思

  栏目主持人马叙:   陈原是一个思考型的作家,他以往的文字一直有着一种沉思的品质。他在这篇《症候》中,写自身来自生命深处的感触以及在生活中的一种状况,呈现了一个作家的偏执品格。陈原在《症候》中是一种向内的言说,他注视生命中与众疏离的部分,抛却文字的外在形式,剖析入微,在幽暗处揭示,直达内心的处所,呈现出来的是言说的力量。
  陈原,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习。山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冶金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作品百万字,作品曾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推荐。多篇作品被全国散文年鉴和年选收入,出版散文集四部:《祖父是一粒粮食》、《大地上的河流》、《大地的语言》、《在大地上走丢》。其中,散文集《祖父是一粒粮食》入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1996年卷,《大地的语言》入选“文学鲁军文丛”,《在大地上走丢》入选鲁迅文学院主编的“中国作家前沿丛书”。
  这要从一个文学活动说起。
  那天我们鲁院第十三届高研班举办第二次文学沙龙,由从年龄的角度可以做“鲁十三”族长的宁肯兄主讲症候式写作。最初我对这个题目并不敏感,但后来的讨论中逐渐知道,这是宁肯对自己创作的一种解读。我最初知道宁肯是多年前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吧?那时候他以先锋散文作家的身份被人熟识。随后的十几年,宁肯转身进入了小说领域,以一种强悍的姿态向文坛拿出了包括《天藏》、《蒙面之城》、《沉默之门》等在内的数部长篇小说。尤其《天藏》,这部杰作可以说给中国小说的文学性、精神性和思想性提供了新的标高。从宁肯的几部作品可以看出,他不是跟在中国文学后面亦步亦趋,而是以一种泅渡的方式,从另外的方向出发,到达了中国文学没有到达过的领域。这种强大的艺术勇气正是文学以及每一个作家所应该具备的。主持人是我们鲁十三美丽的、坐在那里端庄雍容的付秀莹。这位以《爱情天下流传》等佳作迅速崛起于中国文坛的女作家风头正健——付秀莹的美丽不仅仅是一种呈现,而且是一种气质的赋予。付秀莹的美丽不是单色的美丽,而是一种韵味的自然逸出。我想,我是不喜欢单色的事物的,哪怕是美丽的单色。
  这样,本次沙龙宁肯逗哏,付秀莹捧哏。不用锣响就开始了。——我一直觉得中国的各类活动主持人和捧哏演员可以合并成一个技术工种。
  这次沙龙就像我们曾经举办的关于阅读的话题一样有意义。只是这次的主题更具体,也更具有针对性,并且带有个性思辨的色彩,这已经关乎我们阅读中的解构和写作的架构,以及触及以文学的形式如何保持住作家的成长性的问题。其实在此之前,我们很多人没有把症候式写作作为一个概念用到写作的思维中。所以这个概念的提出是很有新鲜度的,但这并不说明我们在各自的创作实践中没有过类似的体验和经历。
  宁肯是从他和文学理论家蓝棣之先生的交往交流谈起的。但我更相信写出了《天藏》的宁肯一定有自己的观点要表达。尤其当时《天藏》刚刚出版,他内心一定积聚了很多的创作的感受和症结。当宁肯在表达了自己的很多思考、并用这样的方式解构了几部作品后说到:和“症候”最接近的词语是“情结”、但又不是“情结”时,我想我基本完全理解了宁肯的“症候式写作”的宏旨和本义。我坚信无论是按宁肯的本意还是按我的个人理解,“情结”是最接近“症候”的一个词语,但又是不能代替“症候”的。“症候”带有极其强烈的强化意味。这种意味,“情结”一词里没有。
  其间有争论。其实争论往往就是对一件事物的演绎、远离、背离,以及误解、错位,直至南辕北辙,最后造成互相攻击也未可知。往往是我们对一个问题越是渴望求同,就越是容易造成错位和背离——当然我们的这次沙龙没有这样,因为作为一批从事写作多年的写作者,往往会在写作中遇到相类似的问题,而这恰恰就是理解一个问题的最好的基础。——现在欲想达成“共识”或者让一件事物明朗化、至少是让各种认识在本质上更接近一些的争论很少存在,除非是带有福利和目的的茶话会上的一起恭维。别人会认为出现焦点和交锋很正常,但我很多时候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事物的本义只有一个。
  在这个沙龙过程中我没有发言,因为我不喜欢“现场”。因为构成“现场”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碉堡。碉堡看上去是个防守的工事,其实碉堡随时在准备出击进攻。每一个碉堡都有着不同的结构、不同的战略战术、不同的目的和价值观,以及不同的武器装备,不同的预定目标。就是说只要有现场,就一定会有“心怀鬼胎”、“心怀叵测”。我也因此觉得,把我们现实里的任何一个局部放大,都是社会。人永远都是无比丰富、复杂和矛盾的。人永远都是犹豫、迷茫、纠结的。比如我,我一直对死亡一边充满神性的渴望,一边在内心里期望获得长生不老丹,获得庸俗的永恒;我内心有多么苍老,我身体里就一定有一部分东西停留在幼儿时代而拒绝生长;我的内心多么拒绝欲望,我的身体就一定要证明给我看欲望的存在;我有多么渴望和人们交流,我就会在内心里抵触某些人;我有多么想进入生命的人文状态,我就有多么高傲;我有多么高傲,我就有多么自卑和卑微……这样的矛盾在我的内心以及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和褶皱里如森林和沼泽里的蓬草一样盘根错节、无穷无尽。我在只有几个人的“小现场”还可以表达,哪怕被攻击得体无完肤,那样的时候至少我有目标,知道是谁朝我射击。人一多我就完全失去目标。像一个瞽人,只能承受乱箭穿心。所以如果我有发言的欲望,就一定有比发言的欲望更大的力量阻止表达。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完全不赞成讨论和交流。虽然我一直认为问题往往是越讨论越多,越讨论越糊涂。但我也相信有时候讨论产生的歧义甚至混乱和真理一样美丽。这也是错误和歧义所独有的意义和价值。所以蔡元培先生说,多歧为贵,不取苟同。特别文学艺术本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对与错、是与否的判断。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无为在歧途”的状态里迷幻与审美——那也正是我们文学最有价值的所在。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一些争论在无聊和无序以及“众匪徒乱做一团”式的混乱里无节制地混乱下去。   我一直是一个钟情于在内心发言的人。那样的时候我的发言对象只有我和对话者,具体到这次“现场”,那就是宁肯。所以,我一直以我的意念将一个复杂的沙龙按照我的意图来简化,直到简化为我在这样的现场里可以接近自我的内心发言。那样我就可以相对地按照我的系统、逻辑以及内心的真实、客观去表达。在这样的表达里,我会自己激励自己,也自己反驳自己,并在这样的反复里、回旋里接近一些什么。对于这次的“现场”,我不是在宁肯的发言之后想发言,那样的话发言一定是客气的附和,或者很有技巧地表达微妙的不同,问题是那天我在开始的时候确实没有清晰的不同的观点。在那样的情况下发言有什么意义?而在当争论中很多人把“症候”理解为“无意识”之后,我有过要发言的想法。我几乎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宁肯的微小混乱,我想,“现场”也一定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他。所以当宁肯也在“现场”的影响下,说出“症候”就是“无意识”的时候,我的发言想法已经成为发言的欲望。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发言。我想有两个原因制止了我:第一,我在内心里已经发言;第二,我遇到了我的发言“症候”:我一直是一个有发言障碍的人。
  那就扯远一些吧!远到似乎与眼前的现场无关。这要提到我三年级的一次经历。那是另一个现场。我老家的村庄很小,所以我们村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老师只有一个:我的母亲。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几乎不用过多地去和同学搞好关系,我就比较得宠;因为有很多人,哪怕是孩子,他们从很小就知道要和老师搞好关系,所以我的同学关系在很多同学要和老师(我娘)搞好关系的过程中捎带就被解决了。他们会给我好吃的,会带我去各处玩,会帮我拔草。甚至很多女同学会给我扎很精致的小辫子。试想我扎了小辫的样子一定滑稽透顶,因为我身上一点女性化的特征都没有。还有在某些微妙气氛上的对我的示好。但到了三年级就要去另一个很大的村子上学,那时候我学习很好的,是班长。有一次学校里开全校大会,要我作为三年级代表去发言。老师通知我要在全校大会上发言的时候,我虽然心里紧张,但觉得这是老师对我的器重,所以心里还有一丝的兴奋。完全没有想到后来的结果会是那样。真到了全校开会的那天,当主持会议的人念到要我做发言准备时,我突然像被一种蛊附身,整个人傻掉了,像一种巨大的厄运就要降临到我身上。当主持人宣布我上台正式发言时,我的脑子里完全一片空白,我木偶一样从队列里走出来,站到一个台子上,一个桌子前。我连抬起头来看一眼台下的勇气都没有,不用看我也知道台下是什么样子——这个突然间一下子变得广阔无边的会场是学校的操场,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和这个操场融为一体。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拥有一张桌子,学校领导都是两个人一个桌子——当我这样面对着下面好几百名老师同学的时候,我一下子蒙得像被雷劈了一般。在我的内心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在等待我的声音。是的,我喜爱并享受那广阔原野里无边的阒静,但我无法承受从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生长出来的阒静。而我就是那个长满庞大寂静的人。我才知道一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是这样的困难,是如此的不同。我完全是一种灾难降临的样子,而我第一次在这样的转换面前意识到了一个人和世界的关系。那一瞬间天塌了吗?没有。地陷了吗?没有。还是那个操场,还是那群人,就是一个小小的结构发生了变化:我从一群人里走了出来,站在了人群面前。仅此而已。但是当这样的一个小小的结构发生变化之后,我没有想到这群人竟然给我准备了深渊一样的阒静。这种阒静像从山顶急速滚下的巨石,一下子压倒了我。我感到我身体在变轻之后又无比沉重。我目瞪口呆,我不知所措,我好像被抛进了地狱。随后,从几页写满发言文字的纸的抖动开始,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抖,我的每一个神经和穴位、每一滴血、每一粒骨髓都在抖。最后好像空气也开始抖起来,天空和脚下的地面也在抖动和晃动。我想走下去,但我转不动身体,我就哑在那里。谁在我的脚上拧了螺丝,把我固定在了地面上?谁把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拧上了螺丝,把我固定在了空气里?可以想见,我那时候完全是一具僵尸,我对这个世界关上了生命中所有的门。我也才发现,我和这个世界是那么的遥远,我完全不信任这个世界。我幼小的生命里一直和世界有着那么强烈的对抗。我从人群里走出来,就是一种毁灭。我再也走不回去。最后几乎是老师们把我抬下了讲台。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如此简单而又沉重地面对了我自己的溃败。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我没有尿裤子。
  从此,我就“被症候”了。从此,我也与“现场”永别了。其后,我再也不敢面对别人说话。从某种意义上,我的生命哑掉了一部分。
  但我记住了那天的无比宏大的阒静,以及因此产生的恐惧、窒息、屈辱。那样的阒静从此一直在折磨我。它必然地成了我的症候。当我在从此以后的这些年里每次渴望发言——一种逆向的对那次阒静的叛逆、抵抗、反击和超越时,我立即就会被巨大的恐惧像天空一样罩住。我知道产生那样的发言欲望是那次的症候在起作用;当我最终每次都不发言,我知道那也是症候在起作用。这些年里我遇到过很多发言紧张的人,但还没有看到过一个像我这样在“现场”那么瘫软下来的人。我也遇到过很多在发言席上那么兴奋地侃侃而谈的人,甚至遇到过在私底下很内向、但一到了台子上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神采飞扬、口如悬河的人,他们几乎进入了一个表演的过程,并且有些忘我的境界。这样的人总是让我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但在我内心的一个角落里,我却又一直看不起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让我害怕,让我不踏实,让我不敢去信任,不敢去接近。难道也是那个症候在起作用?
  是的,这就是生命的症候,类似于一种生命灾难般的景象。由于我的身世和家庭经历,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的生命成长历程里形成了无数这样的症候。所以,一直以来我对症候有着自己极其深刻的积累和体验。但我相信它们在我的肉体与精神里一定会融化、混合、整合并派生出一个最核心的、最神秘的、最捉摸不定的,甚至具有超越意义的症候。但当这样的症候一旦在我的肉体和精神里形成并定型,我便在另一种意义上成为了它的猎物和俘虏。但我不再想去管它,它跑不了,它也一定不想跑,跑掉不是它的宿命和使命。   说到这里我应该说说我理解的症候是什么了,它到底和生命是一种什么关系?它来自哪里,为什么存在?但这绝不是下定义。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不知对错的感觉。
  首先要说的是,症候有没有天生的?我觉得有,一定有。简单一点说那就是人的不同点。复杂一点说就是上帝在每个人生命里植入的不同密码和符号。但这样的症候融合在我们天生不同的每个人的性格里。所以那应该是另一个问题,可以作为人的异类的性格去研究,不是我们现在谈的症候这个概念。
  我们说的症候应该是在我们生长过程中所形成的,确切地说,是那些在我们的生命骨干和枝杈间密生的骨节,但更是生命经历那些挫折、刺激、压抑、打击之后留下的痕迹和遗址,就像树上的伤疤和树瘤。症候是一种非常态的生命事件,是生命顺行中的强行刹车和减速,甚至是翻车;是你的生命经验和应付力量不能达到的地方,是生命内部的异象。我们的生命为形成症候提供了条件。症候的形成时间离我们的生命起始点越近,便越重要,作用就越大,对未来的生命影响也就越大。基于这样的观点我更认为症候是在我们的少年时代以前形成的。我没有说后来的岁月就不会形成生命症候。一般来说症候的形成是遭受长久的心理压抑和歧视以及瞬间的心理和精神刺激所形成的。而且一定是超越我们正常承受能力的那种压抑和刺激,在那样的压抑和刺激下我们找不到力量去抵制,我们的身体和精神里还没有那么多的力量。这样我们就会在生命里积累起很多负力量。是的,我把它命名为负力量。我们的生命就会在一个地方向着相反的方向或岔路的方向发展。在那样的情况下,我们的一部分就会萎缩、后撤、倾斜、变形,并在我们的生命内宇宙里投下重重的阴影,如同无数的疤痕叠加起来那样厚度的阴影。而同时会有另一部分在被动的力量里突然生长。当我们渐渐地成长,它也会成长,那种负力量也在长大。我们正常的生长力量形态就是我们看到的我们的生命外在形态,而那种负力量躲在暗处一点也不会示弱,我们正常的生长力量到达哪里它也就会到达哪里。但它绝不是简单地和这种正常的生长力量同步出现与复合。为了说明它,我想把它比喻成一个我们身体里的无形器官。那是我们的生命在生长过程中新获得的一个“器官”。——它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器官。我们的心脏可以合适地安放在我们的脏室里,我们的肺叶可以有机地安放在我们的肺腑里,但“症候”的形状是不规则的;它放在我们生命的哪个地方都不合适,甚至拿我们的整个身体和精神去安置它,仍然是不合适、不配套的。所以症候像一只脚穿着不合适的鞋子一样拖拉着我们的肉体和精神。是的,它无形,我们找不到它,但它又无处不在。当我们在整个世界上与一切事物趋同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不管它,我们用不着它。但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表达我们自己、证明我们自己,以体现我们的个性化存在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它是生命和肉体里的一种不自在和不合适,一种精神的障碍,或者别扭。其实我们很简单地就会想到,一种不合适的力量远比一种合适的力量强大得多,所以我们不必担心它的消失,只有被忽视。在我们的那次沙龙讨论中,最后有人把“症候”归结为“无意识”。是吗?不是的,一定不是的。症候可以躲在无意识里,但它一定不是无意识。无意识是人们都基本拥有的功能化的不自觉,是的,无意识几乎就是一种更功能化的东西。而症候更个性化,与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特殊经历有关,更是每一个具体生命体隐秘潜藏的巨大个性。症候有层次吗?有。但最后最整合最终端的“症候”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体只有一个。它接近我们生命里的“玄”。但“玄”很飘逸空灵,而症候不飘逸不空灵,它很力道,像永不愈合的伤口一样充满力量。症候能够更清晰地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里到底有什么?或者说,它会告诉我们,我们的生命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什么。所以,症候是来自我们生命内部的一种巨大提醒和警示,是我们生命内部一种永远不能否定的真实。
  有人说我们要有意识地去寻找这个“症候”,尤其作为写作者找到这样的症候,可以撬动我们的写作。但我不同意刻意去寻找它。其实症候根本就是一个我们找不到的东西。我不同意去寻找它,是因为我坚信症候一直在我们有悟性的生命里在起作用,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为了写作或者表达的更个性化我们可以去思考它感知它,这和“找”不是一个意思;好像我们不去找它它就会消失,它一定不会的。我前面说过这种负力量一点不比我们正常的生长的力量小。它会到来的,一定会来的,一定在你外化的表达方式里出现并突围。而且它决不是对我们这个世界上所谓的作家的一篇作品起作用的东西,它将决定一个人的内在属性,决定整个的“我”,无论是显现的“我”还是隐藏的“我”。没有这个隐藏的“我”,我们的生命就不完整。当然这两个“我”也会交叉重叠。其实隐藏的那个“我”才是真正的“我”,而“症候”对这个真正的“我”起到完全的决定作用。
  今天我好像说了很多拗口的话,但我感觉我接近了某些东西,我在“表达”这个事件上和自己较量了一次。
  在此,我想弱化一下症候这个概念,说一个症候。一个这几年来在我的身上渐渐多起来了的、渐渐长大了的一个症候(其实这是一个症候的最外化的形式,不是本质上的症候,症候在后面躲着呢!),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在我的口语表达中经常会用到这样一个句式结构——这真的不是我有意而为之,那就是我喜欢说“所谓的……”。比如所谓的科学家,所谓的作家艺术家,所谓的研讨所谓的沙龙所谓的现代后现代所谓的主义所谓的思想;所谓的领导,所谓的政治,所谓的经济,所谓的改革,所谓的发展,所谓的繁荣;所谓的文学,所谓的文化,所谓的传统,所谓的时尚,所谓的文明,所谓的理想,所谓的目标所谓的目的;甚至所谓的人,所谓的人类,所谓的西方,所谓的资本主义;甚至所谓的感情,所谓的爱情,所谓的精神,所谓的心灵,所谓的灵魂,所谓的肉体,所谓的宗教……至于我为什么很喜欢用这样一个句式结构,你们可以追问我的动机,追问我其中是不是包含了我内心的目的、做作、矫情甚至某些阴暗心理,任何人都有权这样追问,但我不追问自己。如果我追问的话,也会追问别人为什么不用这样的句式结构。但我知道我用这样一个句式不是说我要彻底地反对什么否定什么,而是我想要不彻底地反对什么不彻底地否定什么。我之所以说“不彻底地”,因为我内心里一直不敢奢望接近“颠覆”这个词语。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是坚决不能再彻底否定了的。你系统地想一想那样是很可怕的。但我认为似乎一切都是可以怀疑、或者重新思考的,重新结论的。所以我觉得不彻底地反对和否定什么应该是我们的新世界观——也许是“所谓的新世界观”。但我也注意了我的这个“所谓的……”句式结构中有一些东西我是坚决不用的,比如,我从不说所谓的狗所谓的猪所谓的庄稼所谓的土地所谓的生命所谓的树木。这个世界上最最基本的东西我是坚决不用这个句式结构的,因为它们好像无可争辩。我对它们的尊重高于我的“所谓的对象”。   那么,我就再具体化地说一个我的症候吧,就是我的关于食堂的症候性认识。注意,现在人们大都习惯把食堂叫做餐厅什么的,但我坚持叫食堂,我之所以坚决叫食堂而不叫餐厅,是因为如果叫了餐厅我的这一症候就不存在。我必须叫做食堂我才有症候。
  记得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全家搬到了我父亲的单位。由于我在故乡的十三年里除了去走亲戚坐席,我都是在我们家那个长长的院子里吃姥姥和我娘做的饭菜。但搬到了父亲的单位后,特别是父亲请了一个老工程师给我做学习辅导的时候,我就住在了父亲还保留着的单身宿舍里。我就要用父亲给我买下的饭菜票去食堂打饭,注意,是食堂。从第一次吃食堂的饭菜,我就觉得食堂的饭菜怎么就那么好吃,它有一种家里的饭菜所没有的特殊味道。我理性上当然知道,食物来自土地来自农业,但是,从食堂里打的饭菜几乎怎么也和土地和农业联系不起来。我就怀疑,为什么饭菜从饭盒里吃和从碗里吃就那么不一样,就连食堂的窝头也和家里的不一样,家里的窝头都是一头尖、一头是眼,而食堂里的窝头是机器做的两头都有眼。所以从那时候我就开始变胖,因为我特能吃食堂的饭菜。所以也从那时候我就爱死了饭菜票,爱死了食堂里那种特殊的气味。一年多以后,我考上了离家百里之外的一所重点高中,两年后我又考到了泰山脚下的一所学校,直到我工作后,到结婚前的那几年,我一直在吃食堂做的饭菜。各个食堂有各个食堂的风格差异,但食堂那种共通的东西却一直在吸引着我;比如有的食堂面食好,有的食堂菜好,有的食堂粥好喝,还有的食堂会有很特殊的食物,比如地瓜干和绿豆熬在一起。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哪个食堂烧茄子好吃,哪个食堂炸豆腐炒韭菜好吃,哪个食堂白菜炒粉条好吃。以至于那几种菜我后来去什么样的大饭店也吃着不够味儿。结婚以后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吃食堂的机会;现在有的食堂越来越像饭店,这样的食堂我是不喜欢的,有机会我也不会去吃的。去年儿子上高中住校后,我一直琢磨着去他的学校食堂吃一段,因为我在儿子的学校附近有一套房子,我有时候会在那里住一段,读书写作什么的,过去吃他们的食堂是比较方便的。但因为猪流感,加之学校的管理规定,这个愿望始终没有实现。所以,从我的描述中应该知道我是有着强烈的食堂症候的人——以前我叫食堂情结,现在改了,就是食堂症候。
  所以当我到北京鲁院学习,来之前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就是过一段与我的平素生活没有联系的、有反差的生活,过一段我渴望已久的吃食堂的日子。现在近两个月下来,我应该是最忠实的食堂享用者。我真的觉得食堂的饭菜很好吃,吃不够,也因此从心里感谢食堂里的每一位师傅。有些学员在一段时间以后会觉得食堂的饭菜乏味,我很理解;就是一个最高级的饭店天天吃也会乏味,何况我们来自天南海北,饮食习惯和风格各异。但我个人一直觉得不乏味,很享受。相反,出去吃了几次饭倒不怎么合口。坐在食堂的桌椅上吃饭好像比读书比打牌比打麻将甚至比坐在异性面前交流感情都舒服。所以我由衷地个人化地喊一个口号:食堂万岁!
  写到这里,我好像又闻到了来自我所经历的每个食堂的共通的美妙无比的味道。我舔着舌头,我陶醉我沉迷。此时我前面写的什么东西好像都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你说,这症候怎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