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老家|梦见死去的母亲在老家

  父亲打过来电话告诉我老家的房子已经盖好,只差铺地板了,要等我回去后和他一起选地板。我说你们自己去选吧其实挑来挑去也就那么几种颜色反正现在也不急着搬回去。父亲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说县城的房子你妈说什么也不愿再住了正好马上就到期了估计10月底我们就搬回去的。
  我的母亲,一个20多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只为争一口气,一个一直漂泊辛苦的女人,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回到20多年前刚刚结婚就被赶出来的村子,因为她的孩子已经长大虽然至今一个仍在读书一个还在漂泊,但是对她已是莫大的安慰和骄傲,因为终于她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去多年,再大的委屈再深的怨也该终了了。
  直到现在母亲仍然想不明白那个她本应尊称为婆婆的女人为什么对她怀有如此大的不满和怨恨,百般阻挠她和父亲的亲事。母亲处处小心谨慎,却还是得不到她的认可,甚至在她和父亲刚刚结婚后不久就被扫地出门。那个女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让母亲从她的生活中,从她的视线中消失,我想象不出感情脆弱经常为一些小事而难过落泪的母亲当时是多么伤心,又流了多少的泪。但是一个舅妈告诉我母亲一滴泪也没有掉,也没有和奶奶争吵,甚至连半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她只是安静地收拾属于自己和父亲的全部家当:一个油炉、一张床和一把铁锨,离开了那个村子。
  2001年的暑假,我接到了大学通知书。父亲说回老家给你奶奶坟前烧点纸钱报个信吧。那个暑假,在村人的议论中,我知道了些许当年的事情。我试图找到哪怕点滴母亲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但是没有。母亲和父亲结婚时住在老房子的西间,1979年老家那场洪水早已让它成为只能追忆和凭吊的过去,而我也只有从村子里侥幸残留的几座老房想象它的摸样,想象20多年前母亲离开时的情景。
  倔强的母亲没有把眼泪流在那个村子,没有流在那个赶她走的女人的面前,母亲把眼泪抛在了走出村子后的那条路上。从老家到夏集乡,30多里的路,一个平板车载着30多里的沉默30多里的眼泪,开始了20多年无根的生活。20多年后的我想象不出母亲当时的心情,正如当时的母亲想象不出面对她的将是什么。
  夏集那条小小的破旧的街道旁一个不满10平米的房间,承载着我童年最大的快乐,也孕育着母亲的希望。1982年的秋天,母亲怀抱着刚出生不久的我,脸上淌出结婚后的第一缕笑。
  我经常感动于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温情,更为无法化解的怨恨而震撼。我想母亲和我一样,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对她这么怨恨,甚至将这股怨恨延续到了她的女儿身上。
  2001年的暑假,在大伯父家哥哥的引领下,我找到了那个隆起的土包,里面埋着那个让我永远不知如何面对的女人,永远不知应该爱还是恨还是可怜的女人。面对那片隆起我总是陷入一片记忆的苍白,穿越20年的时空只看到一个裹着小脚的瘦小女人边大声责骂边气汹汹拉着一个3岁的小女孩让她站在门口不许吃饭,只因她不会端碗不小心打翻了饭碗。自此,小女孩没有了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吃饭的权利,每次她总是吃不饱,也从来没有人过问。傻傻的小孩依旧天天跟在那个从血缘上应该叫奶奶的女人身后,虽然她总是冰冷着脸,虽然小孩可以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厌恶,但是,除了那个女人,她没有可以依赖的人。
  直到有一次小女孩跟着她去放羊,然后一个人被丢在了村外。很黑很黑的晚上,女孩的哭声被邻村一个老人听到。老人问了很久才问出点眉目。当女孩被老人送回了家,他们都已经睡了。她的奶奶,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孙女的失踪。然后的事,我已看不清楚,毕竟20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足以让一些事情、一些记忆变得模糊并最终泯丧。只是那个很黑很黑的夜,还有小女孩无助的哭声,却是如此清晰。
  几天后,一个远房叔叔委婉告诉母亲让她把我接到身边不要再放在老家。后来母亲说当我把你接回我身边时你又黑又瘦吃饭时你也不敢坐在我身边一个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费力地挑着碗里的饭像个没妈的孩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我和你爹再忙再累也不会把你送回老家……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老家的生活。
   于母亲,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原谅那个女人的,只记得1990年的秋天她身患重病奄奄一息时,母亲始终陪在她的身边照顾她为她尽孝,直至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在那段时间,她更像一个孤独无助的老人,不能言语,连起身也要别人扶着。8岁的我猜不出她心里会在想些什么,也读不懂她浑浊的目光,面对她更如面对一个行之将尽的陌生人般坦然和残酷。躺在灵堂里的她,稀疏的白发,满脸的皱纹如枯树,身体干瘪萎缩像捆木柴,母亲没有哭,只是静静地跪着。也许从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原谅了她。是的,又有什么比死亡更能成为原谅一个人的理由的?
  她的离去并没有使母亲产生回老家生活的想法。春逝秋至,寒来暑往,从那间我出生的狭小的屋子到后来为方便生意而租住的临街门面房,直到现在在县城住的年代久远的鸟笼房,几经搬迁,却始终是没有一个自己的家。老家,母亲是始终没有回去过的,除了1990年秋天她的离开。我没有问过母亲是否怨恨那个女人,但我知道这是母亲心底永远的痛。
  2005年的冬天,父亲对我说他和母亲决定把房子盖在老家。父亲说人老了都想叶落归根我和你妈也都50多了该回去了你爷爷也说我们最好把房子盖在家里毕竟这是咱们的根啊。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就坐在旁边,母亲只是静静地听着,神情安详而满足。
  对老家,我本无很深的感情。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和我一样,但我可以肯定,老家于她,虽有再多的委屈,再多埋在心底不曾流出的泪,却是割舍不断的根,从1978年的夏天母亲走进贴着红色喜字的房间那一刻,便注定了母亲的一生,起起伏伏,波波折折,离开便注定要归来,只是去回的中间,却是这般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