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梦不知山水长】归梦不知山水长的意思

  摘要: 白先勇在短篇小说《夜曲》中以展示悖论的独特方式表现了无所归依的情感世界 、无家可归的心灵之痛和人生虚无的感伤情怀,表达了作者对人的命运和文化命运的双重思 考以及这种思考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感伤与痛楚。
  关键词:白先勇;悖论;感伤情怀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163(2007)1-0052-03
  
  可以说1963年的赴美留学是白先勇小说创作的分水岭。置身异域使他面临着精神上、文化上 的认同危机,其创作也因此步入了一个新的艺术境界,留美之后所写的短篇小说集《纽约客 》始终交织着对人的命运和文化命运的双重思考以及这种思考所带来的精神上的感伤与痛楚 。《纽约客》共收录了九篇短篇小说,描写了一群从台湾到美国的游子们在异国文化背景中 的生存状态。《夜曲》是其中比较独特的一篇,作者以展示悖论的独特方式表达了一种精神 之痛。如果说作者在《芝加哥之死》、《谪仙记》中让主人公以决绝的态度选择了对生命的 放弃,伤感地离开了这个既向往又陌生的世界,那么在《夜曲》中则是以种种人生的悖论来 展现作者精神上的无言痛楚和心灵上的感伤情怀。法国《解放报》曾经问过白先勇为什么写 作,他说:“我写作是因为我希望用文字将人类心灵中最无言的痛楚表达出来。我想这是我 写作的真意。” 小说《夜曲》对此做出了很好的诠释。
  
  无所归依的情感世界
  
  《夜曲》发表于1979年1月22日至23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这篇小说以回忆和对话的方 式,展示了几位50年代留美的学生回到大陆后在文革期间所遭受的种种非人待遇和悲惨结局 。主人公吴振铎是昔日的留美学生,曾经一起留美的朋友吕芳、高宗汉、刘伟都在学成之后 回国了,只有他留在了美国,并成为纽约的一名成功的心脏病医生。他曾经爱慕着一起留学 美国、在音乐学院学习的吕芳,但由于吕芳毕业后回国,两人从此分隔并走上完全不同的人 生之路。吴振铎虽然在纽约过着物质优越的生活,还有一个看似幸福的家庭,但他在情感上 一直无法忘记吕芳,在与妻子离异后独处中,接到分别了二十五年的吕芳再次从中国来到纽 约并且要来探访他的信息,心中充满激情和希望。
  作者在小说的开始以大量的细节来描述主人公吴振铎多年来对这份情感的执着守望,“他记 得从前吕芳多么嗜好咖啡,愈浓愈好,而且不加糖,苦得难以下咽。吕芳喝起来,才觉得够 劲” (286)[2],因此他特地“把厨房里煮咖啡的电壶插上了,让咖啡在壶中细 细滚,熬上 个把钟头,香味才完全出来,回头吕芳来了,正好够味”。他还特地到花店挑选了十二支 大白菊,因为以前吕芳的钢琴上的花瓶里总是插着几支这样的大白菊。他经常忘记妻子的生 日,“但有些事情,无论怎么琐碎,却总也难以忘却,好像脑子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 不 掉,譬如说,吕芳钢琴头上那瓶白得发亮的菊花”(287页)。他曾经迷过萧邦那些浪漫热 情的曲调也是受到吕芳的影响,甚至在婚姻上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妻子� 琪,“婚前三个月的热烈追求,回想起来,只不过因为他那时特别寂寞,特别痛苦,需要安 慰,需要伴侣罢了。他等吕芳的信,足足等了两年,等得他几乎发了狂”(289)。
  当再次相逢时,他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经历了文革浩劫的吕芳却已是万念俱灰。她 以平静的话语对吴振铎叙述了自己和几位同时回国的朋友在“文革”期间的悲惨命运,并对 他说:“我在里头,很少想到你,想到外面”(297),因为“回去后,等于是另外一生的 开始。”(297)此时的吕芳对曾经的恋情甚至对整个生活都已是心如死灰的漠然,“其实 一年前,我一到纽约就查到你的地址了”(306),“本来我是不打算再跟你见面了的,这 次回到纽约只想静静地度过余生,我实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306),并说明她来找他 的目的并不是因为心中仍有挂念,而是需要借钱治病以解决现实的困难,还言明以后一定会 归还这笔钱。心如止水的平静中饱含着无尽的沧桑,其变化之大令吴振铎出乎意料,而吴振 铎由于自己不曾与吕芳共度国内的悲惨时光,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理解吕芳的生命历程 和心理体验,经历的不同与情感的错过使一切都不再可能。漂泊他乡的人在心中仍然守望着 情感,而回归故里的人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守望者与被守望者之间再次错过,最终在 情感的世界里无所归依。小说的结尾处,当他最后送走吕芳时对守门人发出的感慨:“真的 ,外面真的很冷。” 天冷心更冷,心中之痛难以言表。从热切的期待到相逢的平淡,从满 怀希望到最终失望,二十五年等待的结局却是再次的失落,并且从此再无希望可言,种种对 立的情感体验使小说充满了人生无常的感伤情怀。
  
  无家可归的心灵之痛
  
  小说中的吕芳、高宗汉、刘伟,都带着报效祖国的宏大理想回国。吕芳决心追随父亲,回国 推广音乐教育;高宗汉立志要规划中国大西北铁路;刘伟二十五岁便拿到了博士,决心以自 己的所学为祖国生产化学肥料。然而,三个人在国内不但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且因为留 学美国这一“里通外国”的罪名在“文革”期间遭受了种种残酷的待遇:吕芳被隔离审查, 吃饭时必须排队弯身,稍有疏忽就要被抽鞭子;刘伟被下放到乡下去挑粪,练就了一套“金 钟罩铁布衫”的功夫;高宗汉因无法接受非人的折磨而自杀身亡,甚至连火葬场都不愿为这 个“自绝于人民”的罪人收尸。他们在国外的努力求学是为了报效国家,回国后却因为有留 学的经历而倍受折磨;他们满怀爱国激情投入自己的事业,却因此在国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曾经的热血青年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当初的良好愿望与最终的悲惨结局、美好的理想与残 酷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荒谬之中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凉,人生的种种悖论也因此得以 呈现。
  吴振铎凝望着吕芳:“我们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295)心中似有无限的感慨,而吕芳 却笑道:“我的路走得才远呢”,“兜了一大圈,大半个地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295)这条路不仅走得远,而且走得艰辛无比。吕芳曾经是一个有音乐才华、胸怀大志、 有见解、有胆识的女子,正是这一点为吴振铎所深深爱慕和敬仰。她当初回国满腔热情地推 广音乐教育,“用音乐去安慰中国人的心灵”(292),“吕芳从前那双手,十指修长,在 钢琴键盘上飞跃着,婀娜中又带着刚劲。吕芳很得意,手一按下去,便是八个音阶”(300 ),而二十五年后吴振铎看到的却是“手背手指,鱼鳞似的,隐隐地透着殷红的斑痕,右手 的无名指及小指,指甲不见了,指头变成了两朵赤红的肉菌”。文革的经历让她九死一生, 以至于她重新回到纽约再次见到吴振铎时说:“我在里头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又回到纽约来。振铎,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勇敢,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 ―我怕死在那个地方。看到高宗汉那种下场,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实在寒透了 心。”(306)一个曾经有抱负、有胆识的女子,在文革这一特殊的历史阶段经历了太多的 磨难之后最大的愿望却是再次离开故土,并重新来到美国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国度,而一直呆 在纽约并且事业有成的吴振铎却总感觉自己是临阵的逃兵,为自己当初没有回去报效祖国而 深感愧疚。回去的想再次离开,没有回去的却心有遗憾,这同样是一种人生的悖论,究竟应 该回去还是离开?究竟何去何从才是正确的人生选择?两人在二十五年后再次重逢时仍然无 法找到正确的答案。小说中的人物和他们的人生故事其实是故土和他乡的隐喻:回归故里的 人竭力地想要再度离家,漂泊在外的人却仍然对故乡心存眷念;最终,当两种不同经历的人 再次在他乡相聚时却发现他们都身在别处,无以为家,而这种漂泊的精神状态正是作者白先 勇所要表达的精神之伤和心灵之痛。不管是“台北人”从台湾眺望大陆还是“纽约客”从美 国眺望故土,这种无根的乡愁和无家可归的漂泊感始终弥漫在作品中,并形成白先勇小说的 一个主要特色。
  
  人生虚无的感伤情怀
  
  无论是情感的永远缺失还是无处为家的凄凉,小说中始终迷漫着事与愿违的感伤情怀。正如 《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在临死时想到《麦克白》里的那句话:“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满了声音与愤怒,里面却是虚无一片。”(211)如果 《芝加哥之死》、《谪仙记》中 作者让主人公以自杀这一绝对的方式来解脱自己的痛苦,那么《夜曲》则是以某一特定历史 阶段的种种人生悖论来展示生命的存在之痛,等待与失落、守望与离开、理想与现实等等事 与愿违的人生状态交错重叠,人力的脆弱与命运的无常永远在做着无休无止的抗衡。
  白先勇在《夜曲》中不仅讲到四个人的命运,还提到吕芳最为骄傲的一个演奏钢琴的学生曾 经在国际上获奖,却在文革中让红卫兵给打断了手;钢琴系的一个留英的女教师,被羞辱后 自尽;“红卫兵走了,工宣队又驻了进来,七折八腾,全国最好的一家音乐学院,就那样毁 掉了”(298)。这些文革中的暴行让人触目惊心,然而吕芳却以一种极为冷静的语调讲述 这些故事,平静的悲凉呈现出更为震撼人心的人生状态。或许当心中的希望无可挽回地全部 破碎,当所有的期待都已落空时,留下就只有这种无以言状的悲哀与凄凉,而能够直面人生 的种种荒诞与悖论则需要比自杀更为“坚强”的力量。吴振铎则干脆选择了逃避,他作为医 生,曾经为自己没能挽回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孩子的生命而深感愧疚,但“这些年来 ,他磨练出一种本事,病人喋喋不休,他可以达到充耳不闻的境界”,“有时他自己也不 禁吃惊,怎么会变得如此冷谈,对病人的苦痛如此无动于衷起来”(290)。甚至当他的姑妈带着一身的病痛从大陆来美之后希望见他一面时,他都没有 去,因为“怕见到我姑妈受苦受难的模样”(303)。无论是直面人生的痛苦还是选择逃避 ,生活似乎永远都呈现出事与愿违的状态,让人处处感到痛苦和失望,时时体验虚无与绝望 。
  无论是生活在“里面”的吕芳还是生活在“外面”的吴振铎,无论他们选择何种人生态度来 面对命运的结局,都“成为爱情和家园的双重遗弃者。”[3]都不可避免地走向精神层面的绝望,进而成为命运的弃儿。这里绝不仅仅蕴含着白先勇“对中 国社会前途的关注和对知识分子命运结局的思考”[4]。更多的是表现当中有一种 发自作者 内心的人生虚无的感伤情怀。所以当小说最终写道:“吴振铎送吕芳走出枫丹白露大厦,外 面已经暮霭苍茫了;中央公园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盏盏燃起。迎面一 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吴?铎不由得缩起脖子,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他“在曼哈 顿那璀璨的夜色里,伫立了很久,直到他脸上给冻得发了疼,才转身折回枫丹白露大厦” (306)。我们从中能够体会到主人公无言的悲哀。
  
  白先勇在小说《夜曲》中选择了两个昔日故人二十五年后的重逢作为叙述线索,通过两个人 见面后的对话把以往的很多事情一一呈现出来,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作者在叙述视角上采 用了全知观点和单一观点的自由运用。文中既有全知全能的视角,又通过主人公吴振铎的心 理活动和感受进行叙事,还在对话中以吕芳的视角交待不同人物在回国后的命运,“运用单 一观点的优点之一,是可以把主角的内心、想法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从他的内心来想 ,所以读者和人物之间非常接近”[5]。
  
  注释:
  [1]王安石:《葛溪驿》。
  [2]文中引用小说《夜曲》、《芝加哥之死》选自《白先勇文集》第一部,《 寂寞的十 七岁》[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出版。
  [3]刘俊:《白先勇评传:悲悯情怀》[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87页。
  [4]同上。
  [5]白先勇:《蓦然回首》、《寂寞的十七岁》[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 第133页。
  
  作者李燕,女,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文艺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