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月光]外婆菜

  伍维平,广西作协会员、广西小小说学会会员。桂林市作协理事。广西第五届签约作家。已发表中短篇小说500多篇、散文随笔200多篇,150多万字,著述2部。有作品被多家报刊选载或连载,收入各种选本40多次,获奖20多次。
  
  外婆死在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那是我女儿三岁生日的第二天。大雨刚刚洗刷了天空,初夏的月光很好,柔软如无声流淌的水,轻轻抹在外婆安详平和的脸上。我一直以为外婆死的日子是她自己精心挑选的。她总是能把每一件事算得很准,她的眼睛里深藏着的秘密让我陶醉。外婆一手带大了我,但我认识的人中外婆是我最不了解的一个。外婆读过古书,侃起来能够通宵达旦。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懂这么多,因为她一生都没有走出厨房的三尺天地。外婆说外公是个美男子和大善人,但外公命短,二十二岁到河里洗澡弄丢了命,让十八芳龄的外婆守了寡,而且这寡一守就是一辈子。外公给外婆惟一留下的是一个独生女儿。不用说,这人后来成了我母亲。
  据说,外婆守节的事在她生活的那一带名声很响。在我八岁的时候,外婆就把她的美名带到了我们这里。每次提起此事,外婆就咬牙切齿,把我那可怜的死了多年的外公拉出来批判。外婆年轻时的貌美亮丽和她的守节一样闻名遐迩,对此我深信不疑。虽然无情的年岁多少掩去了外婆年轻时的光泽,但当年的风采依然隐约可辨。外婆说她因为我妈枉活了一世,白白让美貌付诸东流。外婆又说她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为了空守一个屁用没有的好名声。外婆说着说着就会痴痴地把目光放逐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很久很久都收不回来。我知道外婆心里有自己的秘密,可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外婆是一本很深奥的书,我读不懂。
  不过,外婆对她的四个外孙也就是我及其弟妹们都极其疼爱,这种疼爱毫不含糊,而且让我铭心刻骨。六岁的时候,我被母亲送到外婆所在的小山村躲避十年动乱。当时外婆住在村西头一间很小的红砖房子里,蓝天和白云是红房子永恒的背景,在广阔的田原上色彩斑斓,如同住在天堂里。直到现在,每次我想起这一个情景就会激动一阵子。住在红房子的那段日子,野性十足的我让全村人都晓得,红房子来了个小混蛋。时至今日,那股匪气仍然隐约在我身上闪现。但我没有理由责备外婆对我的放纵,我想把这种诠释留给有关专家。我只想说,在红房子里,外婆把着我的手,在描红本上写下了第一笔。我学的第一个字是“人”字。
  一年后我回去读小学一年级,老师发现我不读书不听课还把课本撕成一堆废纸,但考试起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老师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神童,就向校长报告,校长就跟我父亲说,父亲说校长说笑话,为此我被父亲揍了一顿。过了几天,父亲觉得还不解恨,又揍了我一顿。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笑着把这事跟外说了,外婆立马来了气,将老爸赶到外面去吃饭。
  外婆喜欢坐在月光下给我们讲故事。外婆是个故事通,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正传野史,逸闻趣事,在月光如水的夜晚扯板路是她的拿手好戏。我们这些孩子常常听得如痴如醉,直到挨大人揪了耳朵,才被迫上床睡觉。夜深人静,最后总是剩下外婆一个人枯坐在空旷的院子里,这时候的月光变得惨白,照着外婆饱经风霜的枯脸,像一尊石雕,伫立在时间的深处。在繁星满天、秋高气爽的夜晚,外婆经常一坐一个通宵。外婆到底在想什么啊?不,外婆的秘密我不知道。
  直到今天,我仍然坚持认为外婆死时有件事放不下,那件事折腾了她一生,使她永远不得安宁。就在那个月光皎洁的静夜,外婆临死前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很清晰,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他们宁愿相信那是外婆的胡言乱语。然而,我以自己的良心作证,外婆说那句话的时候还流下了两行清泪。外婆说:“到了阴间,我也要嫁人。”
  外婆静静地凝视了一阵窗外如水的月光,然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月光照着永远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