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绾绾容修尘免费阅读 无辜者(短篇小说)

  旅馆的墙壁床和被套都是白色的。只有那台像一只变异了的蓝苹果的旧电视,但它一点没能改变整个空间给人的暗示:仿佛置身医院的病床上。如果是医院,我想倒是可以安静地躺在上面,只要身上还有一些钱,就不会担心自己死掉。这样,就能舒坦地让大脑顿时死亡。这是一种幸福。但是,我们往往把这种东西看成幸福仅仅是因为没有获得它。
  是的,我的敏感的神经,已经把我逼迫成半个疯子。我的耳朵像夜里活动的野猫子那样敏锐,捕捉着周围任何细微的声响;接着,把这些声响毫无保留地传送进大脑里。我因此仿佛置身于一条城市的十字路口,在那里,我看见潮水一样的汽车朝我奔涌过来,劈头盖脸而又渐渐远去。但它们那腐朽的马达发出的声响,却一直持续在那里。幸好我只是半个疯子(不过我毫不怀疑这个晚上会沦为整个疯子),所以当大脑清醒过来,我会想:是谁把世界弄成一片喧嚣!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我费尽周折,总算有所斩获。我分明可以断定那些废弃马达的声响来自于旅馆下方的酒吧了;我分明可以判断楼下的那个歌舞厅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及比她大一点的男人在下面自我陶醉。他们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美或者多糟糕,但无论如何,依然可以获得那些尖利的叫好;所以他们将永远沉醉其中乐不思蜀,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必要留意目前的时间。这时已经凌晨一点。他们也根本不会想到,有半个疯子在他们头顶几乎想把内裤砸到他们的头顶。但即使想到这点,他们也决不会惊慌,他们会揍死他,这件事情显得轻而易举。然而如果真的这样持续,谁都不能保证半个疯子会这么做。当事情真的到达那种程度,民警先生会如此如此警示后来人:我们应该保持克制。似乎我真的不该这么做,另一个理由是:从他们的声音里,谁都可以听出生活对他们的不公。他们吼叫直到嗓音嘶哑依旧不止。只是,谁又夺走了我的宁静。我该向谁呐喊,我不是疯子不要做疯子!我对110说,你让他们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也许就此平静,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但它没有安静下来。它仿佛拥有魔鬼的神力,变成了尖利的军港之夜和为了谁:让那些水兵好好安睡……为了我的兄弟姐妹……可是,他们并没有让半个疯子睡好觉。他们不是他的兄弟姐妹,虽然问题不在这里。但半个疯子也没有罢休,他变得更加失去理智和更有理智。他们正在撕心裂肺,他抓住时机再次对110说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许久,然后那样沮丧:听到了。
  关于这个情节的补充。那个高高瘦瘦的民警首先被一个电话打扰了。本来,这样宁静的小城宁静的夜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而电话就在他的枕头下面,他可以公私兼顾,使自己瞬间进入短暂的死亡。一天的疲惫,他早就望眼欲穿。但是这时,电话叫起来了。它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刺进他的大脑神经,几乎让他从被子里跳起来。没有导致这样的后果或许还因为他日趋迟钝的神经中枢,虽然他才四十岁,他的妻子不厌其烦地指出这一点。他也只是感到头部受到石块的攻击,接着慢慢扯开本来布局非常好的被子。这时,这个无辜的人分明感到入秋以后的第一股寒冷。他对着电话另一端那无奈的声音不耐烦说,叫人去看看吧!但他没有能够瞒骗伟大的上帝或者如来佛祖,他如此卑微的官职让他没能叫上谁,而他愿意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获得某种阴暗的满足。事发地点离他只有几十米之隔。他懒怠地披上大衣,朝只有几米远的投诉地点而去。他很快就发现了情况,他站在门口,发现情况并没有那样糟糕,半个疯子有点危言耸听了。不过,事情只有说得危言耸听一些,才能得到处理,疯子大概熟知中国人的办事方式。他首先大吼一声,内容大概是让那些噪音停下来。很遗憾的是,一切如常,但,他也并没有恼怒。他首先看到那些东倒西歪了一地的酒瓶子,然后是埋在瓶子里的几个年轻人。这些鼓掌的观众,此时已经在酒精的帮助下,神智不清。他当然有义务说一些体贴的话,好在年终文明执法中捞到一些好处。可他现在的确没有精力去做这样的事情。他朝那对正在高歌的中年男女走去,拍拍他们的脖子,让他们安静下来。他们说这当然是最后一曲,最后最后,一曲……一曲……。他们当然不忘邀他一同高歌,在他拒绝之后再邀请他喝一杯,而他摇摇手就走了出去。他在家里已经喝了一些了,夜这样深,天这样冷,他想如果不抓紧时间,睡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出来,把他击倒在不是卧室的地方。
  没有人想这样。每个人都希望世界按照自己的思维转动。即使不是这样,总希望上天依了他小小的希望。人们的愿望总是那样好,但生活往往残酷无情。他们一脸无辜:我们只是想唱唱歌。所以他并没能如愿地暂时死去,住在楼顶上的那位神经过敏者的电话在还没有让他盖好被子的时候再次打了进来。他不理睬他,电话一直叫,而他已经把腿伸进被子里。但电话在那里还是一直叫唤,一直一直导致他本来就充满汽油的肚子碰上了星火。他恨不得把电话那头的神经病掐死,如果那个人站在他面前。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不在眼前。或许,人们会对他说他还应该使自己更谨慎一些,或者神经病者会更进一步发疯。“你听听你听听,听到了吗?听到了我就挂了!”神经病者似乎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在这个夜色铺盖的世界。他当时完全沮丧了,对着疯子说:听到了。当他第二次前往投诉地点,那对狗男女还在吼叫。他与他们之间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由于没有得到合理的阻拦,惊醒了啤酒堆里的那些尸体。他们瞬间就把他围在中间。幸好,警察证让他们不敢对他那样不理智,只往他脸上送了几拳,而在身上也不过只是留下一个刀子窟窿。他完完全全是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出了那个是非之地的。在返回的途中,他显得可怜而又无助。他想这些疯子应该听到,因为他就在楼上,全世界都应该听到,因为它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为了一个人的睡眠,完完全全失去不睡眠的权利。第二天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来,一抹光线挂在他清冷的鼻头上,但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他已经永远沉浸在睡眠里。
  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照亮了整个干净的小城。那对狗男女依然互相搂抱着对方。他们一直申辩昨晚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们当然不知道一个人因此丢掉了性命。或许除此之外,他们的确毫无过错:我们只是想唱唱歌,因为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四十多岁的头顶凸掉一大块的男人态度诚恳地重复着。一个女人始终在一边附和,虽然民警们并不留意她的声音。但她像一只老麻雀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叫着,于是一个民警搭理了她:你是他爱人吗?她呆了三四分钟,缩到一个小小的角落。她的嘴角动了动,由于声响太小,谁都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但,这不重要。谁都认为这样的解释有一定的道理,加上个人外表的自信,会更容易取信于人。至少生活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但问题是,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发疯了。那个神经过敏的投诉者,特别是这个穿着警服的家伙,他完全凭借着那本证件而对他和她指手画脚,他们凭什么这样?难道还有谁比他们更遭受生活的冷落吗?他的确这样想。这时,他都经历了一些什么现在连自己都无法说清楚了。他的大脑已不愿意思考任何事情。而他可以肯定的是,他还是个人,生活在这个地球上,他的沉郁麻木都跟周围息息相关。他当然不想责怪谁或者怎样,但那个人至少不应该这样粗鲁地干扰他。他当然不自信于自己已经完全变调的嗓子,但是他从没要求谁鼓掌,因为他把椅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也会很响亮。或许所有人就要谅解他了,但是,这时候一个事实毁掉了他的努力,这个事实的确有这样的魔力:一个人死了。他突然感到无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女人想过去把他搀扶起来,但她做了几次尝试之后,就放弃了。不知是年龄还是酒精的作用,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一个没有缚鸡之力的人。但她没有离开,而是躺在他身边,作出同甘共苦的样子来。
  最后还有必要说一个残酷的事实。当疯子把电话掐断的时候,其实清楚得很:这样也一点意义没有。疯子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使他长期注射一种抗生素,它让他的消化系统陷入崩溃状态,他的神经变得病态的敏感。当他们平静下来,在离睡眠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的时候,另外的声音早已将宁静代替。他分明看到睡眠就徘徊在身边却进不了他的身体。说说那个声音吧,它在110的帮助下,从一个人的鼻孔里肆无忌惮地爬出来。而这个人就躺在他的身边,他们那样随机地睡在同一个房间。他每天晚上都干同样讨厌的事情,让他发誓一辈子厌恶打呼噜的人!
  (责任编辑/黄少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