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人是什么意思【娘家人】

  安庆,中国作协会员,河南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转载。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
  文小朵站在槐树下,看着从小车上下来的镇里的主任,主任的手里捏着一沓的丧贴,在接近文小朵时哎了一声,说你是卢家的媳妇吧?文小朵点点头,忐忑地接过一张,知道是老屯的姑奶不在了。
  文小朵又郑重地看一遍,想象着丧事的场面:老姑奶的儿子在老塘镇当镇长,丧事会往隆重办的。文小朵往大街上瞅瞅,和她一样手里捏着丧贴的,都是留在村里的婶子、嫂子们。她倏然想起一个词儿:娘家人。文小朵,包括丈夫卢秋生的整个家族,这一次要去做一次“娘家人”了。
  文小朵对“娘家人”的记事,是从小跟着父母参加家族的丧事开始的。记忆最深的是三奶的丧事:三奶出灵的先天傍晚,村子里响起一长阵的鞭炮声,管事儿的吆喝,娘家人来了!院子里的脚步杂沓起来,厨子们开始忙活,炉火呼呼地舔着锅底;灵棚下更加肃穆,男孝子们在三奶的遗像前跪好,肃穆以待;灵棚后的屋子里停着三奶的灵柩,女孝子们守着灵柩,作好了陪孝的准备。管餐具的,在几间屋子里拉好了桌子:桌子上铺了白色的塑料薄膜,摆好了水杯、餐具;桌子中间搁了两瓶杜康酒,洒瓶旁边是两盒高出了一个档次的烟。门口呢,有两个管事的人守着,等着娘家人进来了往里边迎;也防止不懂事的孩子跑进去,把铺好的餐桌再弄得一塌糊涂。三奶的儿子和儿媳慌慌张张地出去迎接。就是那次,文小朵被三奶的儿媳随手拉了出去。
  鞭炮停后,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三奶的娘家人站成一个长队,灵前值班的管事长长地吆喝,陪孝了——又吆喝一声,请奠客了——灵棚前和守在棺柩旁边的男女孝子们,呜哩哇啦地哭开了,铺天盖地,天地哀鸣。这哭是有讲究的,娘家来的女客人要进到屋里,和守孝的女孝子们守着灵柩;男客人则在外边的灵棚前,排着长队,有次序地祭奠。身后站满了来看吊孝的街坊邻居,眼睛抵不住的,和着吊丧的气氛楚楚地鼽着鼻子。差不多哭了快一堂课的时间,娘家人被一个个地搀起来。三奶的儿子、儿媳顾不得哭了,红着眼,酸着鼻子,一条腿跪着,把早剪好的白孝条,缝好的孝帽,恭敬地,一个个递给娘家人。院子里传过来叮当的碟子声,娘家人被请到用餐的房子里。娘家人不是平常的客人,烟酒菜都要格外地好一个档次,男客们每人发了一盒烟,不吸烟的大男孩也理所当然地接了,转手递给家里来的大人。男人女人分桌子坐开,在一个屋里吃,念着逝去的三奶的好。文小朵跑到用餐的门前往里瞅,想着:啥时候自己也做一次娘家人啊。
  后来经历的多了,知道了娘家人的重要:尤其在红白喜事上,娘家人是要端一端,装一装的!装:是显示的意思!就是端一端娘家人的派头,显一显娘家人的威严。什么是红白喜事?当然是从色彩上说的,红事就是喜事!比如说娶媳妇,闺女出门,添口添丁,明显是带着吉庆的;贴的对联、用的工具,都是和红色有关的。而白事,主要指的就是丧事,贴的对联、穿的孝服,都是清一色的白,格外地凝重。
  通常的,娘家人有“三装”:第一装是闺女出门。娘家人去几个人,多大的阵势,很早就开始计议:要双娶双送,来娶的人要成双,去的亲家、娘家人、男女送客都是要在二、四、六、八数上的,这叫好事成双。怎么坐,什么人陪客也都是很讲究的,陪客的人是要讲究辈分、讲究身份的;说什么话,要有些掂量,常常因为陪客的说错了话,闹起事儿的有事例在。这第二装是外甥的婚礼。出门的闺女熬成婆了,也是要好好地庆贺,要有一个娘家的阵势。第三装就是丧事了。一个当年出门的闺女,不但熬成了婆、当了奶奶、祖奶奶,到最后走了,是要好好送一程的,是更要阵势的。这“送”的事儿,应该是最隆重的。
  现在的这个姑奶,就是到了这“送”的份儿上。卢家人要好好地“装”一“装”了。文小朵嫁到卢家后,还没有作为娘家人上过谁家的红白喜事,这一次,文小朵真的要做一次娘家人了;不是文小朵要成为娘家人,是要成为娘家人之一。问题是,姑奶的儿子是个镇长!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事儿会往大的办,办得不同寻常,排排场场的!这种事儿呢,在老塘镇、在瓦塘南街都有先例:刚刚给老人办过丧事的苗家,光请唢呐班就花了一万多,省剧团的一个名角过来唱了两段戏拿走了8000块钱。还有焰火热闹了几个小时,方圆几里的天空弥漫成了彩色。从接到丧贴的那一天,文小朵已经有了一种期望,有一种东西在怂恿自己,说不清楚,也许是对做一次娘家人的向往吧。这样想着,文小朵的内心充满了憧憬。毕竟,自己要去做娘家人的,老姑奶的丧礼越热闹越好。文小朵和丈夫去姑奶家见过一次当时还是副镇长的表叔,好像是说承包一个果园的事。这个表叔,态度还是蛮好的。
  卢家在瓦塘南街不是大户,一共不到二十户人家,满打满算,大人小孩儿加起来不过六七十口人,再除下老人小孩儿,能充当娘家人的更少。而且呢,现在能出去干活的人都出去了,待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和女人。种到地里的麦苗长高了,劳力们已经在天南海北打了一个月出头的工。丈夫卢秋生到了天津,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对她说见到了地理课本上的海河,说咱们家的卫河入的就是海河,说你不知道海河有多好,有多壮观,怪不得咱家的卫河急慌慌地往海河里流。天津的夜景可好了,五光十色,第一次从天津下车就被天津站的夜景迷住了。你知道我们遇到了什么奇观,那座大桥能弓起来,海河里过高船,桥被操纵着往上鼓,船过去了桥又平平地落下来,看不出一点痕迹,简直像魔术,不得了啊。秋生在电话里感慨,说他还去看了租界,当年外国人在天津建的老房子,都是精致的小院,将来有机会让你文小朵也过来开开眼界。文小朵先是听迷了,不住地唏嘘。后来恍然大悟,说,卢秋生,你到底出去干什么?是打工挣钱,还是观光旅游呀?卢秋生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文小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地理和历史,我到一个地方先要了解观光一下这个城市,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挣钱观光两不误!我不在这里打工,专门花钱坐车过来旅游,咱舍得吗?咱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你不心疼?文小朵也悟了出来,怪不得你卢秋生出去打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原来是又打工又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有预谋啊。打工打得挺逍遥自在啊。   文小朵想着,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当这个娘家人,咱年轻,穿衣不能丢份儿!不能让人家说咱娘家人邋遢。文小朵给卢秋生说了老姑奶去世的事儿,说老姑奶家报了丧,十月十九的丧事。卢秋生问老姑奶高寿。文小朵说你跟谁文诌诌的,老姑奶今年八十六,算喜丧。卢秋生问,我回不回?文小朵说,你屁话,是不是想我了,找借口回来?卢秋生说,我说的是正经事,那么大的丧事怎么能光去一群妇女。文小朵想着也是,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留在村里的还真的都是老人妇女小孩儿。
  第二天,镇里的那个主任又来了。他们先去找了卢喜旺,卢喜旺在村委里当了几十年干部,因为年龄前年才退下来。主任问娘家到底能去多少人?卢喜旺算了算,18户人家除了外出打工的,满打满算,一家平均着能去两个人吧。主任摇摇头说,镇长的意思是多组织些人,人越多越好!卢喜旺说,问题是都在外地,能去的人恐怕就这些了。主任说,不算多,我回去给镇长汇报了再给你们个信儿。卢喜旺站在街口,看小车一溜风儿走远,便一家一户地去进卢家的门。
  没出卢喜旺所料,老姑奶那儿又差人来了,还是昨天来问人数的那个主任。主任直奔卢喜旺家,喊卢喜旺、卢喜旺。卢喜旺让主任进屋。主任说,我就不进去了。他背着手,夹着烟,喷了一口烟雾。说这样的卢喜旺,镇长那儿吧,还是觉得人少,不够气派。你把这事儿重视起来,要高度认识,当成大事儿来办!卢喜旺说,我知道。主任说,镇长可能要升书记了,这不同于一般的丧事,问题的重要性我不用多讲,你当了多年的干部,是经历过事儿、有能力的。不在的是你们家的老闺女,重要的是你家老闺女的儿子是镇长,这事儿你看着办吧!
  卢喜旺说,我咋会不知道,我们是娘家人、是亲戚么。
  主任说,这就好,认识上的问题解决了就好办了。
  卢喜旺说,不但要提高认识,还要加强组织哩。
  主任说,好,那你说说怎样个提高认识,统一组织?
  卢喜旺说,算了算,卢家在外工作、打工、上学的有30来个人。
  主任坐不住了,你把话说清楚。
  卢喜旺说,恐怕他们都回不来哩。
  主任说,这就是我们再次来瓦塘南街、来你们卢家、来找你的意思。镇长说,不行就把在外打工的人都唤回来。
  唤回来?
  对!
  不容易哩。
  什么容易不容易的,你这个卢喜旺。
  我试试。卢喜旺挠挠头,装袋烟,嗤嗤地吸几口。
  主任说,不是试,是马上通知,叫他们赶快往回赶。
  卢喜旺说,这工作我已经做过了,问题是,他们回来损失大哩!他们在外边干一天上百块,加上回来再走的路费,损失大哩。
  这怎么能拿经济损失来衡量呢?
  卢喜旺说,问题是,他们的认识没有提高哩!觉得人已经不在了,去的人多人少不都一样吗?
  主任说,能一样吗?你们的亲戚里出了个镇长,怎么都不知道维护哩,以后有个啥事儿的还不是镇长一句话啊。
  卢喜旺有些急,你不要老镇长镇长的,他是不是镇长我们都要去当这个娘家人哩,我已经通知了,就近的马上赶回来。
  不行,远路的也要往回赶。
  卢喜旺说,问题是,回来一趟不容易,和人家都有合同哩。
  主任想了想,说,别说了,回来的路费你找我报销,在外打工的损失我争取镇里也想法补一些,行了吧?
  卢喜旺说,不是……
  主任没听他解释完,上了车,一溜烟儿走了。
  这个黄昏,已陆陆续续地有人回来了,夜幕里,晃晃荡荡地进了卢家的门。卢秋生是第二天的半夜回来的,文小朵颤抖着打开门,一下子触到卢秋生凉凉的身子。夜晚的秋风嗖嗖地在门口打旋儿,卢秋生怕凉了媳妇,松开手,却又把文小朵扯到了怀里。
  镇里文化站的邱站长来了,陪同文化站长到卢喜旺家的是村支书。邱站长对卢喜旺说,你给我列个名单,让我和支书看一看。卢喜旺列了一个名单,递过去,说有一半人还在路上哩。文化站长说,这两天我就住在瓦塘南街,回来几个人,一共到达了多少人,你要随时统计,给我消息。
  到了丧事前两天的黄昏,在外打工、工作、跑生意的卢家人基本上回来了,执意不回来的不再等。卢喜旺告诉支书和站长,回来的,加上原来在家的,可以去吊唁的娘家人50人左右。文化站长说,不多,还不够浩荡,但既然只能这样那就这样吧。你们登记一下,有多少人需要报销路费和其他费用的,来回的路费是多少钱,统计好了就发下去,主任交待了,可以打个文娱活动的报告支出这一笔的开支。
  文化站长竟然要把卢家去吊孝的人都集合起来,当着娘家人的面把注意事项讲一讲,排排顺序。卢喜旺看看村支书,说,这事儿我们也不是没经历过。又对着站长,说,站长,我保证安排得好好的。站长说,不行,镇里既然信任我,我得向镇里负责!下边还有很多问题,关于车辆、鞭炮,什么时间走,坐在哪里,都要提前安排的。要有程序,不能有任何闪失哩。卢喜旺心里不高兴,站长这么说,他觉得娘家人不是娘家人了,好像他们以前没做过娘家人。他想问站长是不是在乡下生活过?想一想,最后忍住了。
  到底还是把人集合起来了,全部集中到村委会的院子里。支书特意把门檐下的灯泡换成了大的,亮亮堂堂的。卢家要去吊孝的50来号人排成了三队,文小朵本来和丈夫卢秋生站在一排,悄悄地还手捏着手,被站长分开了。卢家人看着邱站长,觉得他做事儿有些稀罕,吊个孝还开什么会?这样的事儿,祖祖辈辈延续了多少年,用得着这么神秘?队列到底按邱站长的意思排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辈分高辈分低的,叫老姐、叫姑娘的,叫姑奶、叫老姑奶的排开了。邱站长清清嗓子,捅了捅支书;支书先打了开场白,说,注意事项啥的,让邱站长讲讲。
  邱站长挺了挺身,说,我现在开始讲了,请大家注意!要去吊孝当娘家人了,这是很郑重的事!我们要做到的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统一思想,提高认识……第二,服从组织,认真对待……第三,庄重肃穆,注重仪表……第四,进入角色,善始善终……讲了话,邱站长忽然把目光盯到了队列里。文小朵的心有些揪紧,她担心的事发生了:邱站长要挑人了。邱站长的目光在队列里扫,终于往队列里指了指,对一条腿有点跛的大顺婶说,你,不要去了!文小朵看见他眉毛挑了挑,又指住了瓜子叔,说,还有你,也不要去了!   沉默。
  然后,人群骚动了。大顺婶的声音突然尖利地划过人群,你,你什么站长,我为什么就不能去了?我本来不在乎的,你这一说,我还非去不可了!你让你们的镇长,我们卢家的外甥过来说说,他是选美还是要娘家人的……个子矮矮的瓜子叔呆呆地站着,脸上刻满了凌辱和自卑,一道老泪悄然地在皱纹间流淌,嘴唇抖着,结结巴巴地说不成话……卢家人开始爆发,院子里哗动了,说要这样我们都不去了!人群一边发着牢骚,簇拥着往外挤。邱站长被人群弄得趔着身子,眼镜掉到了地上。文小朵懵懂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对娘家人还要这样来挑,在她对娘家人的经历里是没有这种先例的。
  关键的时候还是卢喜旺说话了。卢喜旺说,这事儿暂且不说了。邱站长,我们的人本来不多,我看还是都去吧。你回去给镇长说说,要嫌我们丢人,就都不去了!按说这是我们两家亲戚的事,你这样做可大过分了。
  邱站长不再说话。
  殡葬的先天傍晚,娘家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这是这一带的规矩,先天晚上和第二天的中午,娘家人是要隆重出场的。
  八辆白色的面包车气气派派站成了一个长溜,文小朵坐在第三辆车上。瓦塘南街上站满了人,羡慕地看着卢家。这娘家人当得太气派了,到底有个好亲戚是不一样的。卢喜旺站在车前反复地交代着,各家把各家的鞭炮放好,都先搁在统一的箱子里,在车上千万不要吸烟。为慎重起见,鞭炮后来挪到了文小朵和喜旺婶的车上。卢喜旺又讲了话,简明扼要。卢秋生说,喜旺叔,你像张艺谋,很有范儿。卢喜旺说,你说什么,什么谋?这边有人附和,张艺谋,导演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大导演。卢喜旺说,净瞎编,上车。卢秋生说,真的像,发型也跟他挺像的。卢喜旺摸了摸脑门,说,他算什么,咱乡村的娘家人他指挥过吗?
  车队出发了,路不好,面包车在路上颠簸着。他们想象着,等镇长当了书记,这路说不定就会修好了,修成一色的水泥路。可是他们又有些失望,老姑娘都不在了,这路修起来怕是更难。这时候,迎面开过来一辆小车,迎着车队急急地停下。邱站长从车里钻出来,站在路中间,使劲地挥手,停车!停车!有变化!有变化!
  车停了,邱站长急急地对头车上下来的卢喜旺说,镇长说今天黄昏先不要去那么多人,明天正式的葬礼才全部过去。卢喜旺,你现在马上挑选几个人,去一辆,最多两辆车就行。卢喜旺说,为什么,这哪是哪啊?邱站长说,别那么多事,镇长就这么交代的。
  僵持了。八辆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把邱站长、卢喜旺围在了圈子里,脸上充满了失望和不解。有人忍不住说话了,让我们几千里地赶回来是干什么的?我们走到了半路又让回去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是不是娘家人?娘家人是要这样被捉弄的吗?他不就是个镇长吗?今天晚上我们非去他老屯哭一场吃一顿不可!你邱站长拿我们当猴耍,又是训练又是训话的,这样翻来覆去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娘家人,是镇长他娘的娘家人!我们是去吊唁我们的老姑娘、老姑奶、老姑奶奶,你不让我们去我们就不去了啊?
  人群被点燃起来,要骚动了。
  邱站长站到路边,头上冒了汗珠,和司机挡在路中间。说,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懂道理,难道我会给你们说谎吗?我也是奉命行事,叫你们回去就回去嘛!
  这番话把卢喜旺的火点起来了。卢喜旺说,我们怎么不讲道理了?他什么镇长?他现在只不过是我的一个表弟,死了娘的孩子,30年前他还在姥娘家玩尿泥呢。我们都是他娘的娘家人,当年我们的老姑父也没当什么长,我们照样是亲戚!你去告诉你们的镇长,在丧事上,我们比上边的县长、市长、省长都重要、都大,都正宗!这是几千年的风俗,我们不想将来求他办什么事,不会让他为我们做为难的事!用官场上的话说,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我们是在最后好好地送一送我们家的老姑娘,尽一尽娘家人的礼节!我们就是要“装”一回!你让他亲自给我们打电话,让他亲自来给我们说说,今天不让娘家人去的道理。
  几十号人停在半路上,人和车把一条路堵严了,天空下,是一片白色的车阵。僵持了一刻,邱站长慢慢地软下来。他说,卢喜旺,我真的是替镇长来传话的。你们别让我为难,镇长不想声张,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你们就给我个台阶,我好回去交差。
  邱站长打了镇长的电话,镇长关机。邱站长有些乞求地看着卢喜旺,说,镇长这样决定肯定是有原因的。
  卢喜旺沉默着,缓缓地走向麦地,又回过头看着路边的一群人。邱站长跟过去,和卢喜旺说着什么,好像说,各村要去的也都挡了回去。卢喜旺又在说着,我们是娘家人、娘家人!邱站长说,所以要你们去几个人嘛,这也是破例的。两个人在麦地里走着说着。一群人都看着麦地,小风儿在麦地里旋,麦叶儿翕动着。夜色呢,越来越往深处去。
  最终,卢喜旺挑了几个人。文小朵被减下来,卢秋生也被减下来,从外边回来的人大都被减了下来。都蔫蔫的,麦地里的风大起来,那么老远从外地回来的人又不让去了,都有些不平。卢喜旺说,不是不去,是明天的葬礼大家要一定过去,那才是最主要的。
  卢喜旺带着十来个人坐上了两辆面包车,前边的邱站长带着路,起起伏伏走在乡村的大路上。待两辆车走远,有人说,我们就这样回去吗?我们干脆走过去,我们不参加今天晚上的吊唁仪式,就混在老屯的人群里去看晚上的焰火,看晚上的响器班。有人提出来还是坐车。卢秋生马上反对,说那样太张扬、目标太明确了,喜旺叔会骂我们。于是,三十多号人,在渐深的夜幕里朝着老屯的路上走去。文小朵夹在人群里,卢秋生紧紧地拽着她的手。
  突然,他们看见两辆小车又折了回来,远远的,车灯把夜色里的麦田照射得更加起伏,像一片海。卢喜旺跳下车,大声说,干脆,我们都不去了!我们就请老姑娘原谅吧!只去这几个人我们真是窝囊,太对不起老姑娘了。卢喜旺喊了一声卢秋生,又喊了两个年轻人,说,你们把车上的炮都搬下来,准备放!就在这里放了!卢喜旺指挥大家一字排开,说,我们就在这儿给老姑娘行礼了。说着,卢喜旺先跪下,朝着老屯的方向,头朝地,砰一声磕了个头,大声喊道,老姑娘,您的娘家人在这儿尽孝了,您就准备受拜吧!娘家人的腰都在一刻间弯下去,头点在黄土地的路上,路上,溅起浮动的黄尘。慢慢地,等卢喜旺直起腰,抬起头,几十个腰才相跟着,次第地抬起来,额头上都沾着黄尘。沉默着,瓦塘南街的田野沉默着,麦地里的小风儿暂时地停下来、停下来,沉默着……   放炮——
  卢秋生早已把火机握在了手里,卢喜旺话音未落,炮已经点燃了。几十号人站着,庄严肃穆地听着半路上的鞭炮声。
  又一轮日头出来了,又大又圆,从树窝里拱出来,把村庄照红照亮了。村庄染上了颜色,庄稼叶上、麦苗上、树枝上的露水顺着又大又圆的日头哧哧溜溜地藏到隐秘的地方,等待机会再爬出来,麦苗上又干干爽爽的。一溜儿一溜儿的小风在麦垄间窜动,漾起麦垄间的黄土,小鼠们在地垄间穿行,树梢轻轻地晃动。
  现在,瓦塘南街的大街上站满了人,卢家的四十几号人穿戴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规规矩矩,该挂孝的缝上了白孝,该系上白布条的系上了白布条。卢秋生和文小朵特地找出了他们穿过的白球鞋,瓜子叔换了一身行头,清清爽爽的。还有,各家各户买的花圈,给老闺女扎好的轿子、一把太师椅提前拿到了路边。今天准备好的鞭炮又放在了箱子里,编了号,大的小的,什么时候放,谁放鞭炮安排得井然有序。镇里原来来过的主任和邱站长放话了,今天是正事儿,你们就毫无顾忌,浩浩荡荡地吊唁吧。
  车队出发了,文小朵坐在昨天编号的车里。她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的原野,那辽远的大片的麦地,麦苗儿在小北风里悠悠地拂动,在这个小冬天里泛着绿意。远处是一条河谷,隐隐约约看见苍凉的河滩,清瘦的河水在河床流淌,河岸上的树只看见成簇的树梢,几只鸟儿在干枝上跳跃。天上的日头更明朗地照在车玻璃上,像镀上一层蛋黄;朝后望去,长长的车队旋起一缕缕土尘。文小朵沉浸在做娘家人的氛围里,车里没有说话声,有的也是几声细小的嘀咕,仿佛大家酝酿着一种气氛,在搜索那个老姑娘对卢家、对瓦塘南街的好。他们兜里揣着要随的份子。外边回来的人,把最后商量的结果,委托支书和站长回给了老姑娘的儿子(他们不想在老姑娘的丧事上叫什么镇长)和镇里的主任:不要什么回家和再回到打工地方的路费,更不要误下的工钱,就做一回堂堂正正的娘家人!娘家人是亲情,来吊孝是理所当然。文小朵觉得,这一点,卢家人做得太好了!太有范儿,太叫人称道了!没有叫走在路上的老姑奶,有什么不长脸不说嘴的。
  在路上,是走得太快了,没有来得及想象就到了老屯。远远地听见了哀乐,文小朵和每个娘家人的情绪即刻都表现在了神情上,庄重肃穆。前边的车停下,卢喜旺从车上下来,看着依次停下的车,走出车门的娘家人。他选择一个高台站好,挥挥手,安排走的顺序,示意着鞭炮手准备放炮,谁拿好纸扎,把卷着的花圈打开……卢秋生和两个本家兄弟作为鞭炮手跑到了前边,长长的鞭炮铺开了,像一条细长的红地毯。文小朵嘱咐卢秋生一句,小心。卢喜旺站在高台上,说,现在,我们是卢家老姑娘的娘家人!我们各自拿好东西,等孝子来迎。卢喜旺满脸凝重地抬起头,胸挺高,用力地挥挥手,放炮!
  鞭炮一挂接一挂地响起,碎炮裹着大炮,从村口朝老屯的街里放。后边是长长的举着花圈、托着纸扎、挑着供礼的长队。终于,看见穿孝衣的人迎过来,娘家人和来迎的人在十字路口会合了。卢喜旺挥挥手,他们看见:老姑娘的儿子,也就是镇长又宽又胖的身子一身重孝地朝街上跪下,老姑娘的儿媳妇,镇长的妻子朝他们跪下,做着迎接娘家人的姿势,她的身边还跪下了一个小孩儿。文小朵想起自己曾经这样陪过三奶的儿媳。她回过头,看见喜旺叔依然仰着头、挺着身子,后来才伸出手做出让孝子起来的动作。娘家人随着迎接的孝子慢慢地靠近了老姑娘的家,文小朵看见了宽敞的大门、大门口又高又宽的挽联,看见了气势的灵棚,搭在门口的响器班的台子。迎接娘家人的音乐奏起来:哀婉悠扬,一条河水在低缓地流淌,委委婉婉,高高的长笛接上天上的白云。文小朵随着人流往前走动,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在三奶家对娘家人的印象,对娘家人的模糊,她听见了长长的一声喊,陪孝——遥远而且亲近。迎接他们的孝子、老姑娘的儿子在灵棚前跪下,老姑娘的儿媳匆匆走到了她陪孝的地方——姑奶的灵柩前。文小朵又听见一个长长的喊声,陪孝——呜呜哇哇的哭声起来了,在哭声中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嗓子,娘家人请了——请奠客了——随来的婶子嫂子们扯开了嗓门,叔叔、大伯、哥哥弟弟、姐妹们扯开了嗓门。哭声敞开了、泄闸了,轮流着在灵棚前祭奠,此起彼伏,文小朵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只是文小朵在哭过一阵后,觉得这葬礼的场面和她想象得有些出入,不够气派,她原来想象的整个门前,整个街道被棚子占领的场面没有看到。这验证了昨天听到的消息:上边查得很紧……也是因此,镇长才要娘家人增加阵势的。昨晚要去的很多人又被截了回去,包括娘家人,是这个原因还是另有原因,就不知道了。不过,在街道上隐隐约约听见的议论让她迷惑,身后的人说,这才是娘家人,昨天晚上的一伙人不像是娘家人……
  哭声还在继续,丧事上的孝子已经在劝娘家人了,院子里听见了嘭嘭啪啪、叮叮当当的碟碗声。文小朵在心里骂了一句,什么镇长家,什么镇长!喜旺叔说了,咱们是娘家人,来迎我们的就是一个孝子!文小朵擦了泪,拽了拽衣裳,把鼓鼓的胸又往高处挺挺。
  一声震耳的炮声响起,三声炮后,葬礼就要开始了。
  责任编辑: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