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群众”] 朝阳群众

  公公没事喜欢出去转,道听途说来的新闻回家就发布。这回他说:咱这儿新开的小吃部,听说挺挣钱。我顺嘴说:咱这儿饭店这么多,小吃部也不少,他们要挣钱,只能利薄点儿。公公说:听说饭菜便宜,要是不便宜,群众也不能去呀。
  “群众”本来是各级官员讲话时说的,各种媒体也跟着喋喋不休,我早已经感觉麻木。但是“群众”从公公嘴里蹦出来,却让我暗自吃惊。
  他说的“群众”是什么人?
  他说的“群众”,显然应该是“顾客”,是小吃部的“消费者”。但他极少有机会做“顾客”做“消费者”,他对这些名词太陌生。公公做了几十年老实巴交的农民,勉强温饱。进城后学修鞋,赚的也是小钱。偶尔我们一起出去做“顾客”做“消费者”,他总有些紧张,坐在餐馆像坐在考场,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走在商场如同走在冰场,小心翼翼,遇到人流他先躲到一边儿。
  这个偶然蹦出来的“群众”,或许是他坐在电视机前长期学习的结果。进城十六七年,公公一直在努力适应城市,他早年认识几个字,便把电视当教室继续学习,有时嘀嘀咕咕,有时出声念读。“群众”,这个频繁出现的词儿他记住了。是用词不当吗?恐怕不是,和小吃部粘连在一起的“群众”,是他不经意间找到的归属,其中包括他对自己身份的确认。
  那到底什么人是“群众”呢?
  “群众”通常指认的是平民阶层,囊括了这个国家最广大的群体。别名:平民,人民,老百姓。曾用名:黎民,庶民,小民。和“平民”不同,“群众”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指认,一直带着领导者俯视的目光,是官本位思维定势下的产物,是各级官员乐于使用的专有名词。所以,做了这么多年“群众”,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介平民,却从未这样指认过自己。
  不知不觉间,已做了四十几年“群众”。做了四十几年“群众”,我懂得做“群众”的容易和不容易。赚钱谋生,固然辛苦,精打细算,也自有乐趣。没人盯着你,你可以自在地活,不必担心被偷拍,被曝光,被举报,被查处。偶尔,你还可以不用脑子活着,只要服从什么就行了,或者干脆从众,别人怎样你也怎样。这是容易的地方。
  想起某次做“群众”,是刚上大学不久,老师要求我们排队去礼堂投票选举人大代表。是选省人大代表还是市人大代表,已经不记得了。两个候选人的名字用红纸写着,我们都不认识,具体情况也一无所知。应该选谁呢?正拿着选票犹豫,一个王姓同学说:大家都选姓王的那个吧,我和他同姓,是一家子呢。大家忽然有了兴致,都说:好啊,好啊,投姓王的,咱们都投姓王的!“群众”的力量很快得到证实,王姓候选人高票当选。
  顺顺当当过日子,这样做“群众”挺好的。一旦遭遇什么事,“群众”就不容易了。你的面前没有话筒,你发出的声音经常被各种声音淹没,别人听不见。你的手里没有权力,你的命运被权力的大手所掌控,多半要听之任之。你人微言轻,无足轻重,对很多事情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耐心,做事要看人家脸色,说话要看人家情绪。你想办点什么事,有哪件事容易啊?哪件事不得一趟一趟地跑?有什么事不服气,想较真,好,考验开始了。既然是考验,通常都很严峻,经受住考验的人得到经验,可能还会较真;通不过考验,得到教训,以后人就老实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常常忘记自己还有一个身份――公民。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是依据宪法和法律平等享有权利和承担义务的自然人,只有偶尔投什么票时才突然记起。在忘记这一身份的同时,我自然忘记了与这一身份相对应的义务和权利。
  公公呢,公公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他还有这个身份,人家总讲“群众”、“群众”,他便只知道自己是“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