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记】 播种机

  每年到了元宵节,我总是想起那一页已经发黄褪色的日子。   那是1960年的春节,正月十四的晚上,大队召开了一次声势浩大的誓师会。   根据上级的命令,人民公社的社员们干农活不能受季节的限制,这么大一个个的活人,种点庄稼还得看天老爷的脸色,哪像干革命?
  “与天斗,其乐无穷”,这是革命的真理。要想粮食亩产五万斤,种双季稻已不能满足革命的需要了,必须种三季稻!海南岛上能种三季,我们也一定能种三季,只要人心齐,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所以,正月十五这天,各队都要泡谷种,正月二十要下泥。
  谁也不敢违抗上级的命令,第二天,各生产队都用热水浸种,催芽早发。
  泡了谷种,秧田也要开犁整理了。由于冷水太刺骨,牛们不肯下田,好在用革命的信念武装起来的社员们不能被刺骨的冷水难倒,一个个都高挽起裤管,被逼赶着跳到农田里代替牛拉犁。
  谷芽发得挺快,白花花的谷芽在正月二十那天撒到了田里。
  可是,当天夜里,寒风乍起,上级紧急命令:男女老少齐出动,保秧如保命。
  “���”的拍门声把正在熟睡的男女老少都从热被窝里吵了起来,火速搬门板,拿床单,到田头给谷种挡风。
  漆黑的夜里,冻得哆嗦着的人们在田头人挨人竖起了门板,扯起床单,筑起了一道挡风的墙。
  为了显示人定胜天的威力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社员们被命令拉起了吆喝。
  在北风里抖颤着站了半夜,好多老人熬不过,倒在了田头。挡风墙出现了好多个缺口,但立即被人补上了。天亮了,风似乎小了些,人们便被批准回家了。
  天老爷并不买人们的账,这一道可怜的挡风墙根本没挡住北风的淫威,第三天,谷种全被冻死。
  赶紧泡第二批谷种!按命令,每亩田的谷种数按正常年景的双倍浸泡。然而由于谷种已用完,这批谷种只好用社员们的口粮。
  6天后,谷种又下泥了。
  天老爷似乎故意和人们过不去,下种的那天是响晴的天,晚上也有星星,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霜。
  有人说谷种冻死了,可上面传话说谷种还有救,只要给秧田里的泥和水加温就能保住。
  加温的方法有二:一是将灶心土捣碎、过筛,再撒在谷种上,二是在秧田里摆上坛坛罐罐,里面放上草和谷壳,再点燃,用它们制造的热量来提高田里泥和水的温度。
  刚刚散了大食堂,各家各户都有土砖砌就的土灶,遵照命令,家家户户把土灶全拆了,一时间,家家户户传来了捣灶土的“卟卟”声。下午,生产队派专人到各家收集筛出的细灶土,细心地撒在秧田里的谷垄上。至于灶拆了,各家各户怎么做饭,那是各家各户的事,上级可不管。
  不管哪家哪户,都有大大小小的坛呀罐的,好储藏各类腌菜以备缺菜时应急,但现在各家要一律将腌菜腾出来,用水坛去护秧。至于腾出的腌菜怎么处理,那也管不着,保秧如保命嘛,损失点腌菜谁敢有意见?
  傍晚时分,偌大的一块秧田里,密密麻麻的冒着烟的坛啊罐啊,活像是各式瓦制陶器的大展览,倒也开了好多人的眼界。但人们谁都没有心思去欣赏,一个个都在心里说:天老爷,可怜我们社员吧,今晚别再降霜了。
  遗憾的是天老爷没有这份慈善心,第二天早晨,人们见到的又是一个白晃晃的银霜世界。
  有人下田看了看谷种,芽全冻死了!谷芽儿要是也有火热的革命激情多好啊!有人这样想。
  赶紧泡谷种!又是平常年景的谷种的双倍的量。
  第三批谷种在第二批谷种烂掉后的第6天,又下泥了。
  又是一次早春的寒流袭来,可怜的农民们在威逼下把第一次、第二次护秧的方法全用上了,男女老少没日没夜地在寒风冷雨中熬了48个小时后,发现谷芽又全部烂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生产队的仓库里,留给各户的口粮已用去了大部分,往后吃什么啊!
  农民们屈指算了算,已经到了农历二月的下旬,现在是下谷种的季节了。
  第四批谷种下了泥后,没几天工夫,秧田绿了。
  但农民们个个心里都沉甸甸的,他们早春时节几个月的口粮已全部烂在泥里了。上级领导当然清楚这些,按照每人每天半斤大米的指标,从国家的粮食仓库中领回,秋后再还给国家。
  转眼到了夏天,是收割早稻的日子,不知为什么,谷子对农民没有一点同情心,一亩田实打实只收获200来斤。除去四次下种时每亩耗掉的200多斤种子,还要归还从国家仓库借来的保命粮,农民们半年的辛苦全泡汤了不说,寅时还贴上了卯时粮。
  不过,各级报纸上,刊登的是又一个大丰收年的新闻,只是没有提到由二季稻改种三季稻而糟塌谷种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