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放羊打一古代诗人 诗人放羊

  一   这个村子被抛在京西的大山旮旯儿里。村名叫南宫。南宫村不大,几十户人家;山挺高,把小村遮挡得够严实,却没挡住不安分的村民外出打工或谋生。此地人说话爱押韵,比如“红金坨,桦木林,多见树木少见人”;比如“种地多种谷,养儿多供书”。这地方的梯田里多长金色的谷子,这地方的孩子们从小就到小镇念书去了,目的是考上大学;若考不上,也得想法奔到山外去,真正在山里待下去的没几个。这地方的人爱说一句话“有羊赶上坡去喽”,可见山里人爱放羊;但眼下那山上却少有羊倌了,高山吟得算一个,却又算不得纯粹的牧羊人,他还是个二把刀诗人。
  高山吟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写诗了,好多同学戏称他诗人。有个大眼睛、细高挑的女同学也叫他诗人,他听了脸红,心却是热的。那同学是他的同乡,叫南丝菊。他偷偷给南丝菊写过十几首诗:
  你的目光是点燃我心头的黑色火焰
  我的诗心在为你燃烧,烧成红炭……
  但这诗没敢给南丝菊。高山吟想,有一天会给她的。
  南丝菊上了大学去了云南,高山吟却名落孙山了。
  母亲似有埋怨之意,不写诗你也考上大学了。
  他说,大学生遍地,诗人可少有。
  母亲笑了,说,以后你也别光写诗了。咱家有七亩山地,七十只山羊,七十棵山杏树……里里外外满世界活;我和你爸干不过来,你也干点儿吧。
  他说,没说不干。
  高山吟长得细高个儿,白脖子净脸,黑眉毛大眼睛高鼻梁,挺俊气的,乡亲们说他像个大学生。可他却笑吟吟地回乡务农了。回村后,他割谷子、掰棒子、打核桃、砍高粱,都行。
  山上的叶子红了,他说那红叶是他燃烧的诗篇;天上的大雁飞过,他说雁阵是他放飞的诗行。有时还冒出一句,啊,云彩南边的姑娘!
  又一茬杏花开了,白的。
  又一茬小苗露面了,绿的。
  放羊的父亲从山那边走了过来,站在隐蔽处,久久地盯着他;他不知道有人在“监视”他,还是忘情地说诗。父亲气哼哼却又冷不丁地说,啥湿啊干的!又走到他面前,没好气地嘟囔道,你嚷嚷几句诗,那草就死了?苗就活了?土就暄了?快锄地吧!
  于是他就蹲下身,锄地。一气锄了两垄地,回头一望,杂草让他薅掉了,谷苗让他间稀了,土质自然是暄腾疏松了;只见两垄苗间,他的脚印密密匝匝却又是排列有序的,弥漫着草香和土香。看看山上,父亲放羊走远了。
  他又望着云彩的西南边,想起了那个叫南丝菊的姑娘。
  头遍地刚锄完,杏林里的杏又黄了,该打杏、拾杏了。
  他举着一根长长的打杏竿子,枣木的,对着满树的山杏,手是颤颤的,眼睛瞪得好大,却迟迟不下竿子。
  一对美丽的松鼠不知从何而来,大胆而悠然地爬到树上,又大胆而悠然地摘下一颗颗杏子,却不吃那甜酸肥厚水灵的杏皮,只把杏皮咬碎,掏出里面的杏核,再嗑破杏核皮,津津有味地吃那杏仁。他觉得挺好玩儿。又有几只松鼠紧锣密鼓、慌慌张张蹿上杏树,麻利地叼了两腮杏核,正在忙活着储存冬天的口粮。此时在山上放羊的父亲又盯上他了,没好气地叫道,你咋不打杏啊,没看见松鼠都在抢杏吃吗?那杏可是钱哪!
  他似乎是说了一句,谁吃不是个吃啊。但还是冲着松鼠抛出了一块石头,哎了一声,把树上的松鼠吓跑了。
  父亲呼呼啦啦风风火火跑下山来,夺过他手中的打杏竿子,说,你看羊去,我打!哗啦啦,几竿子下去,那杏就珍珠玛瑙冰雹一般落了一地,金灿灿的一层。
  在他看来诗的果实落到地上了,可还没等他吟出诗来,父亲就冲他说,荒着小苗烂着杏,你倒不着急;眼里没活,手底下不出活……我看哪,你放羊吧;想写诗你到山上写去,地里这一摊子活儿我和你妈干。
  二
  高山吟去放羊了,拿个望远镜,转着圈望了半天,察看地形。忽悠一下子,东梁头像一座绿塔,险些就倒在他怀里了,东梁头顶上的几棵白桦树他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又忽悠一下子,北梁头像一匹大青马,又站在他眼前了。北梁头上那个被人称为驴本儿本儿石的石头橛子也在他面前突兀摇晃着。此刻,他发现那石头尖上似乎还开着一簇红艳艳的山丹花呢。他吟诗的灵感又被那山花点燃了。他随口说出了八个字:放牧白羊,放歌青山。
  好,就这么着。东梁头,北梁头,他锁定了两处最佳的放羊去处。
  高山吟半自来卷的头发又厚实又浓密又蓬松,黑黝黝的,白云见了都想摸一把似的;草绿的军褂子,扣子一个也不系,露着红红的背心,脖子上还搭着一条白毛巾。挎了一个帆布的军挎包,包里装着两条黄瓜,一张烙饼,这是干粮,吃的;还有一沓子稿纸,一支圆珠笔,这是写诗用的。高山吟的手里却没拿羊鞭子,他不打算用鞭子去放羊;在他看来,那山羊老实得棉花球似的,若是张牙舞爪挥动着鞭子,那就有点儿多此一举,欺羊太甚了;那样人和羊就不显得平等了,就有点儿奴隶主和奴隶的关系了。羊倌的职责就是让羊吃草,羊的任务就是吃草;目标似乎是一样的,区别是人吃肉,羊连肉都不吃,只知道傻吃草,吃草的目的是让人吃羊的肉。没有鞭子羊也会吃草。他不打算零距离放羊,不是说他不爱羊,但他又觉得犯不上与羊套近乎,羊毕竟是羊,臊乎乎的膻腥味;他准备远距离放羊,他管那叫距离美。山那么高,草场那么宽,他给羊充分的自由,羊也给他点儿自由吧。
  高山吟把放羊这差事看得很悠闲,很浪漫。放羊是不用起早的,羊吃了露水草,胀肚,对羊没好处;经阳光晒过,晨风吹过的草,才是羊的最好美食。上午十点撒羊是最佳时间,这正好可以让常熬夜写稿的高山吟睡个红日照腚的懒觉。
  顶着蓝天白云,在前往羊圈的山道上,高山吟显得很轻松,偶尔顺手采一枝野花,看看,闻闻,又扔了;再走,再采一枝。还哼哼了一句流行歌曲: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高山吟家的羊圈在离村不远的山脚下,羊圈的围墙是用石头垒的,棚是用木头搭的,羊圈门是用牛杆胡(山里的一种乔木)编的栅栏门。每天他只须把那栅栏门一打开,羊就呼隆一下,咩咩叫着,潮水一般涌了出来,钻了出来。羊的第一个目标肯定是奔向那不远处的山泉,那山泉是专门饮山羊的山泉,人是不吃那泉水的。羊喝足了泉水,谁也不急于走开,都望着高山吟,在等待他发布命令;但他却要等羊歇上一刻钟,再让它们走,因为羊喝了一肚子水,立刻让羊上山,他怕羊负担太重,影响羊的健康。羊们借水照着镜子,他也借泉水照了照镜子,然后他才手一挥,指着北梁头,叫一声,走!于是那羊就乖乖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一面千八百米高的山坡爬去了,走得不急不慢的,一边吃草,一边向上移动着。在这面山坡上,羊不用人管,会自动向上吃草的。羊这么听话,有他这些天来训练的结果,更有父亲以前潜移默化驯养的结果。   他望着一只只白羊融入在满山的青草绿树鲜花当中,就觉得这营生也是很有诗意的。
  山羊是吃百草的动物,那山上果然就有百样以上的草,一簇簇一层层一片片一棵棵一团团一株株一蓬蓬。草的颜色大多是绿的青的,但也有彩色的草,紫的、红的、黄的、蓝的都有。白色的草也有,有一种草就叫毛白草。一到秋天,毛白草就变白了。毛白草比较霸道,它生长的地方,其它草就很难生存,见缝插针也插不进去,都让毛白草挤兑走了。小梁头子上就基本都是毛白草的世界,那酷似马背的山梁,就像一匹大白马站在秋风中,鬃毛忽忽悠悠的。毛白草白白净净的,像洗过一样,干净利索,人进去打俩滚儿,衣服都不用洗了;毛白草的茎秆纤细,绒却厚,人若在没膝深的草丛中睡觉,不用铺褥子盖被子,比蚕丝被褥还暖和。高山吟小的时候,常常和小伙伴在毛白草中捉迷藏,打仗。他们都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出没在毛白草中,金色的童年就乐在其中了。
  听说当年有两个下乡知识青年在热恋中没处轧马路去,就去毛白草丛里谈恋爱。可他们的衣服招眼,老被人发现;后来他们近乎都想到把衣服脱了的时候,就真把衣服脱了。赤裸裸的人体与白花花的草浑然一体,就谁也分不清人与草在搞什么猫腻了。想起来真是有点儿诗意和刺激。高山吟想到这个传说,就偷偷笑,脸红;不免想入非非,两个人赤身躲于毛白草中,温存着,体贴着,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那么多白羊吃毛白草的情景,就是一首最好的诗。
  有个作家说羊不吃花,高山吟的羊却特别爱吃花。那羊什么花都吃,什么颜色什么品种的花都往嘴里收,白山桃花、粉山杏花、红山丹花、蓝桔梗花、紫丁香花、黄山菊花……那阴坡上的山玫瑰开了,有几只羊还叼着玫瑰花朵,吞吞吐吐,似乎是在享受着、品味着爱情的滋味呢。有花有草的生活,这人与羊都觉得知足了。羊吃草,那草似乎越吃越茂盛愈葱茏。
  他是把放羊的生活当诗去读的。去北梁头放羊,去东梁头放羊,都是诗。两个梁头,是两座山,两座山遥遥相望,“相看两不厌”;他与那山,与那羊,同样是“相看两不厌”。
  两面时陡时缓的山坡,绿得让人看了就迷住了,羊自然也被那草迷住了。羊撒到山坡上,就很有节奏很有教养地吃着草,待吃到山顶上,时间已经过中午,羊正好在山顶上歇晌,歇上那么仨俩小时,太阳偏西了,高山吟只要投出一块石头,给个信号,嘿地叫一声,那羊就又被赶到坡下去了,羊又往回吃草,待吃到山下,红红的夕阳又落到西山嘴里去了,羊正好又集结到山泉边,排着队,闷着头喝水去了。吃饱喝足羊归栏。这放羊的一天就完成了。这一天,好过。不怪父亲说“馋掌鞭的懒放羊的”,意思就是掌鞭的赶牲口给人驮脚,什么东西都驮,所以馋;放羊的却跟一个懒字联系得紧密,因为放羊不属于力气活儿,没人监管,自然自由散漫。对于高山吟来说,悠闲之余却隐藏着紧张,因为那诗行总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太阳出来落下的,哪一天他也不白过,他得写诗,不写诗他心眼痒痒。照他说是,嘿,山上净是诗。
  三
  高山吟放羊却不随着羊在一起。羊在坡上吃草,是坡上;高山吟在路上写诗,是上山的路,也叫羊肠道。羊有吃不尽的草,人有写不尽的诗。羊的使命就是好好吃草,人的使命似乎就是好好写诗。
  羊撒在山坡上,如一团云彩,或是几十团化整为零的小块云彩;如一群星星,不远不近摆了那么一片。很团结的样子。当然,也有爱逃跑、爱离群、爱耍鬼、爱搞分裂的羊,但那种羊一般是个别的、一个半拉的怪羊,那羊想另立中央,想拉帮结伙,很难,大多羊数都是跟着头羊走的。
  头羊又叫领头羊,或者说是牵头羊,也可以说是羊里的领导、将军、司令、统帅什么的。羊中的领导可不像人中的领导对身材没有要求,高矮瘦胖都可以当领导;羊的领导,还是说头羊吧,那首先要长得是样儿,首先说头羊个头得大,四肢发达,走路快,眼睛自然要明亮,耳朵要灵透,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哪儿能当头羊啊。头羊的犄角更是特别讲究,那犄角必须显得威武雄壮,真正给人一种翻动扶摇羊角,顶天立地的感觉。没有标准的体型和外貌,是当不了羊中领导的。头羊多靠天赋,当然也有后天训练的因素。高山吟那群羊里有两只头羊,一公一母。公羊还叫骚胡,那只骚胡的块头可是无与伦比的,毛驴驹子似的,若站在山头上,俩大犄角似乎能把白云和星星搅动下来。那母头羊长得也是小白马似的,却是个黑头,所以它下的羊羔也往往是花的,不是一水儿白的。花羊皮不值钱,应该淘汰这个母羊,可就因为它是出类拔萃的头领,所以就留着它,让它当女皇。这黑头母羊与那个骚胡合作得非常默契,总是身先士卒地带领着一群羊爬山越岭的。一只头羊在前头,另一只头羊是压阵的,也就是前后呼应着。高山吟要干的事,就是管好这两只头羊。这俩头羊都戴着铜铃铛,叮铃铃一摇,声音随风能够传出二里地去。
  要当好头羊,首先得别犯错误。小错误是不能抢先抓草吃,有好草得先尽着后边的羊吃;大错误是不能犯路线错误,偏离了方向,不能胡跑乱颠,更不能把羊带到庄稼地里去,吃了百姓的庄稼,那样不但会招来山民“挨千刀”的唾骂,甚至会被撤职,真挨了刀也是极有可能的;其次是快慢的节奏,也叫行军的速度吧,必须要适度,火候分寸,那是带兵的必须要掌握好的。
  高山吟对这俩头羊还是比较满意的,好使唤。如果头羊走得快了慢了,跑远了跑偏了,纠正错误,调整方向,那也是不难的。他只需要大嗓门叫一声,回来!头羊就立马带头调头回来了;若声音一时不管用,他会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不大,核桃大小的一块便可以了,只把石头高高地举起来,对准欲分散的或跑远的羊群,用他的细长胳膊,嗖地往出一抛,几百米就出去了,当然也要随之叫一声,回来!还要搭一声,嗨!随着石头落地,话音上扬,那远去的山羊就呼啦一下回头了,冲他咩咩叫几声,仿佛是告诉他,我们回来了。当然,带头回来的还是头羊。那个骚胡领头羊,集体主义观念是很强的,从不拉帮结派;那个黑头领头羊是很阳光的,决不搞黑社会。都是好领导啊。
  四
  高山吟放羊两年了。
  羊们又在高山吟对面的山坡上悠然地吃草,吃草的声音咯咯的,像是有无数把小镰刀在整齐地割草,但高山吟却听不见羊往肚子里收获草的声音;因为他只顾入神地写诗:   我的青春在青山上流浪
  每一行脚印都是诗行
  哪里去了
  那个喜欢我诗的姑娘?
  他又想起那个在云彩南边上大学的南丝菊来了。他啊了一声,扬着脖子,对着青山:
  啊——
  对面的山上也啊了一声:
  啊——
  回音。山的回音。
  山听懂了他的话。山和他产生共鸣了。山是他的知音。他偷偷地笑了。他说,大山,你是我的知音!
  这句话大山又学舌了一遍:
  我的知音……
  他又说:
  知音……
  山说:
  知音……
  他顺手采下一枝山丹花,把花瓣吞着吃了,味道也不错,甜丝丝的,算是犒劳了自己。山丹花花蕊蹭到他嘴角上,几缕胭脂红,他却看不见;那花留下的痕迹红艳艳的,衬着他毛茸茸的黑胡子,也挺美的。
  日上中天。他到山顶上了。羊也恰好爬到山顶上了。那么多的奇花异草,像一个大草甸,离蓝天白云那么近,仙境一般,一片突兀的大石头,石头的形状是千姿百态的,像山鹰的像雄鸡的像山羊的像卧牛……像什么的都好看,唯独那个不远处的被称为驴本儿本儿石的石头,似乎有碍观瞻,有失雅观,倒谈不上有伤大雅,因为那毕竟是一块石头。但望着那块唯我独尊的独立于石头之上的圆柱体石头,确实会让人想到一个冲天的且字或日字——且慢?日天?高山吟看着那石头,偷偷地笑了,还有点儿害羞呢。所以他的目光就有意回避那块石头,人也躲着那块石头。可往往一回头,那石头就又出现在他眼前了。
  羊歇下来了,那叫卧晌;人也歇下来了,那叫午休。羊吃饱了,高山吟还没吃饭,可他现在不想吃饭,想先逛逛山景。北梁头上可能是天底下看山景最好的地方了,看得高、远、宽;若选择写诗的地方,北梁头是最佳去处。站在北梁头上,不用绞尽脑汁,苦吟推敲,更不用捻断胡须,熬白青丝,不用,到了那里,灵感就自然来了。极目远望,把四面八方都望个够,不过,再怎么望,云彩南边的云南也是望不见的。
  我追赶着遥远的太阳放羊
  我的生命渐渐缩短了
  我的诗行却在无限延长……
  不远处的羊们分明听到了他朗诵诗的声音,都歪着耳朵听着,连发情的都停止战斗了。戴铃铛的领头羊就摇晃着脑袋,叮铃铃,像是在给诗人鼓掌。
  他笑了。他还说,羊听懂了我的诗;好啊,山羊!我就给你们念诗。
  听众里还有小鸟。他在桦树下念诗的时候,不少小鸟就纷纷飞来了,先是叽叽喳喳叫着,像是在鼓励他欢迎他快朗诵吧;后来就不叫了,那才叫鸦雀无声呢,静静地栖息在树杈上,聆听着。那鸟中有松鸦,有黄鹂,有大山串儿,有麻飞串儿,有胡巴拉,有喜鹊,有野百灵,山画眉,戴胜……都小脑袋一歪,听得挺认真的;时而也鼓起花翅膀,是表示欢迎的意思吧。
  他见花丛中一条花蛇伸着高高的脖子,吐着信子,舞动着……蛇也在听他念诗吗?他吓得激灵一下;随之想,不会,蛇是不会听他念诗的,蛇是冷血动物,应该不具备诗的激情,后来他才发现,那长虫盘住了一只小野兔,灰突突的,不过拳头大小,正在草丛中发抖……听说蛇盘兔的地方是风水宝地。可此时身在此处,他却有点儿毛骨悚然。那蛇生吞了那兔子,把肚子撑起一个鼓囊囊的大鼓包来。这个情节没有诗意。
  五
  云层里一道道闪电,曲里拐弯抽打着乌云,刷刷地导演出一声声惊雷,一幕幕雷雨交加的激烈戏剧。喀啦啦,呼隆隆,一会儿就把雨柱赶下来了,哗哗的、呱呱地扑打着花草树木,也劈头盖脑扑打着高山吟。高山吟落汤鸡一般,雨水顺着脑袋顺着脖子顺着胸脯顺着脊梁骨顺着裤裆顺着腚沟子顺着大腿就流下去了,大雨浇得他东倒西歪的。此时的山羊比高山吟机灵得多,都冲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跑去了。他把装着诗稿的书包掖到斑马纹的背心里,捡了一块石板顶在头上,以防暴雨和偶尔掉下来的冰雹的袭击……他也跌跌撞撞地随羊奔了山洞……
  一个人和一群羊都扎在一个山洞里,避雨。山洞外雨幕白濛濛的,雨柱插着牙子挤挤插插密密麻麻,形成了一道道子弹似乎都打不透的雨帘和屏障;雨水落地,把花草打歪了,把树叶打落了,雨水在山上化成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溪流,在坑坑洼洼中积成了一汪汪一湾湾的雨水。
  闪电直往山洞里钻,雷也要钻进山洞似的。高山吟那一刻一点儿都不害怕,反倒有了一点儿诗意。
  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飞跨于青山之间,那壮观的彩虹景象居然让高山吟的大眼睛红润了。
  没有那风雨
  哪有这彩虹
  谁能浇灭我心中的诗情……
  那天,高山吟的父亲到山上来找他了,怕他有个闪失。还让母亲给他捎来一身替换的干衣服。父亲见他正在雨后的大石头上,借着几缕遗落的阳光晾晒被雨水打湿的诗稿,心里不是太好受。背后还嘟囔了两句,天爷呀!让驴本儿本儿石日了你的眼睛。
  父亲把两个西红柿塞给高山吟,说是让他吃了;然后,又叮嘱一句,刚下过雨,你可别往木头上坐,冬不着石,夏不着木,木头的潮气太大。说着,他扛起一根杏木桩子,就要往山下走。高山吟关切地说,这木头湿溜溜、沉甸甸的,路又滑,就别扛它了。
  父亲说,不扛烧啥呀?于是就扛着那木头走了。高山吟一直目送着父亲的背影——父亲的身影在他的视线里渐渐小了,但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却渐渐高大了。高山吟的泪珠子不禁就滚了出来。那一刻他对自己说,采一把花容易,弄一捆柴难,你以后也多干点儿实际的事儿吧。
  扛着木头的父亲没影了,他俩大眼睛盯着石头上那两个圆溜溜红艳艳的西红柿,盯了半天,才拿起来,借着露水洗了洗,才吃了起来。此时他又想着父亲的话,又望着那个驴本儿本儿石,又不由得偷着笑了。可一看那些晾在石头上的诗稿,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忽闪闪的睫毛都定格了。发,发……他一连说了几个发字,忽觉一阵困意,不由得往石头上一躺,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六
  在北梁头上白桦树下的大石头上,高山吟午休,却睡不着,于是他又在一块小木板上,用一把小刻刀刻着诗:
  金菊银菊
  不如丝菊……
  一走神差点把刀子剜到手上,他干脆停住不刻了。他想我的诗要发表了,得有多少人读啊!
  他又从石头旮旯儿里掏出几枚铜钱,捧在手心里,虔诚地摇个没完。这件事情他显然不是干过一回两回了,他是在用这个办法占卜和预测他的诗哪天能够发表。此时他又把摇热的铜钱抛在大石头上,铜钱蹦着滚着,骨碌碌在石头上转着,待落定之后,他瞪着眼看是字儿还是面儿,若是字儿朝上,就是今天要走运,晚上回去他的诗就发表了;面儿朝上呢,就是相反的结果。他反复把铜钱抛在石头上,有好多次那铜钱都是字儿朝上。可晚上回家一看,母亲递给他的却是几包子荆花捎回来的退稿。他望着一张张铅印退稿单,没有扫兴和沮丧。
  母亲问,信上写得啥?
  他说,欢迎继续来稿呗。
  高山吟总是站在山顶上,呆雁一般向山下鸟瞰,他盼着小镇上的邮递员出现,那邮包里说不定有给他寄来的样报或样刊。但邮递员只把信搁在山下的小村,南宫的信只能由过路人捎带回来。那个给他捎信的就是荆花。荆花在小镇上读高中,每周回家一次,恰好从山下把邮件捎上来。那天,他总是眼巴巴地望着山下,企盼着荆花从二十华里以外的小镇回来,走在山下那条白蛇一般的山道上。
  山下那个小红点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了。红点渐渐扩大,他的希望就寄托在那红点上了。荆花又回来了。荆花肯定会把信给他捎来的。为了表示对荆花给他捎信的谢意,他打算把在松树林里掏的一窝野鸡蛋让母亲送给荆花。
  那天从早到晚,就听见喜鹊在树上喳喳地叫个没完——早报喜,晚报财,那分明是吉兆啊?
  放一天羊回到家,饥渴交加,可洗过手脸,他却不吃不喝,先问母亲有无他的信。母亲迟疑着说没有。他却知道那就是有了。他要过两个大信封,打开一看,不由得笑了。母亲问他笑啥,他说编辑亲笔给他写信来了,说他的诗还有点儿味道。提上去一首诗。他在退稿的信封上写了两句话:留得青山在,何愁诗花不绽开?
  总是胸有成竹的他,却见不到他的诗草吐翠冒绿。但他的两只大脚还是有力地在山里走着,似乎哪一天就一定会踏出诗行来。
  然而,羊倌写了树叶子一样多的诗,投出了雪片般的诗稿,却都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怅惘地望着山山岭岭,一片茫然。他总觉得,他的白羊他的青山他的蓝天他的白云他的小鸟他的蝴蝶……是懂得他的诗的。他写诗都写得神神道道的了,入迷,上瘾。面对白桦树,那天他望见从西南边飞来了一架飞机,不大,似乎比一只苍鹰还小,鸽子似的。他就以为那上边可能就坐着那位南丝菊。
  那晚他梦见了一只孔雀,也是从西南边飞来的,莫非南丝菊去云南上了几年大学,变成花孔雀了?听说西双版纳是孔雀之乡。
  望不尽的连绵起伏的远山近岭,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那天高山吟站在那个被他称为生花妙笔的石头上,眺望着满山秋色,恰好有一群大雁飞过,嘎哇嘎哇地叫着,悠然地向云彩的南边飞去了。望着大雁,他又想起了孔雀。
  七
  放羊归来的途中,高山吟采了不下三十种山花,五颜六色五彩缤纷的。他把山花打成一捆,就那么抱着,回村去了。他就把这束山花献给南丝菊。可没碰上南丝菊,却在村头遇上父亲了。父亲也是好意提醒他,又撅一抱子花干啥。你呀别净往回弄这些连干柴都不能当的花。靠山吃山,捡那有用的弄回点儿来,啥不卖钱哪?攒俩钱,也好给你娶个媳妇啊。
  娶啥媳妇啊?他说,没想过。
  父亲说,哪有大小伙子不想媳妇的!
  他哼哈了几声,就把话头绕到别处去了,我以后捎带着弄点儿山货来,不就得了。
  那之后他就很少空着手回来了。他刨回来两捆开着小蓝花的黄芩,其根可入药,卖钱;秧子可做茶,黄芩茶。剥回过几捆桦皮,苫房,点火用都行。借羊卧晌之际,他在南山采回了几篓子蘑菇。捧回了几窝花鸟蛋。套回了几只野兔子。黑山葡萄挂着白灰儿,他摘回来一嘟噜一串的;山梨放着金光,他也要弄回几筐来。榛子、橡子、黑枣、青枣、山核桃……他都往回鼓捣。这东西就比诗实在实惠了。爸妈看了高兴。弄回山货来,总要给荆花家一份,为答谢荆花给他捎信的辛劳。干柴他也常常往回背一捆。
  高山吟写诗,不乏碧血、热血这类词,可他却见不得鲜血。那天。忽然,一块山石不知就怎么脱落了,一蹦一跳地向山下滚落而去,恰好砸在一只正闷头吃草的白骟羊的犄角上,咔地一股火星,羊没有再咩地叫一声,也没有咽下口中的草,就倒在血泊里了。当时高山吟都被吓傻了。他除了憋得想偷着哭外,居然不敢到羊出事的地点看一眼,浑身发软。许久他才颤抖着声音,扯着大嗓门,冲山下呼喊着,一声声还真把他爸叫到山上来了。
  父亲气喘吁吁地赶到羊的遇难处,见那羊已经死停当了,很快就要招来绿豆蝇了,便就地把羊剥了,把肉背了回去。那羊肉除了给各家送了一块,剩下的母亲炖了一小锅,还使大锅烙了几张葱花饼。可叫高山吟吃饭,他却说不吃,只在小屋里掉泪;把泪擦去了,眼前还是那只被砸死的骟羊。于是他准备给那羊写一首诗。
  父亲又推门进来了,鼻子疙瘩气得有点儿歪,见他又伏在小桌上写诗,便说,你不吃饭,又写啥呀!
  他似乎没听见,只顾念叨着给亡羊的诗句。
  父亲却没听大明白,只说,你写了半天诗,一首也发不了,这也怪不得你,哪有下种子不想收获庄稼的?抛石砸死了一只大骟羊,我也没怨你。可你不吃不喝的,这叫个啥事啊。羊死也死了,我和你妈忙活半天了,你还不吃肉?嘿,叫我说你也别老写诗了,不顶吃不当喝的。你当紧找个媳妇了。
  他说,找媳妇着啥急呀。
  爸说,咋不急呀。
  他说,我才多大呀!
  爸说,都二十好几了,还小!
  他说,大也不急。
  父亲就没好气地摔门走了,咣地一声,又甩下一句话,不急你就等着!   随后,母亲就推门进来了,端着一盘子炖羊肉,还有一碟子烙饼,饼上横放着一双筷子。母亲把肉和饼放到他写诗的小炕桌上,说,山吟,你还是先吃点儿饭吧。可高山吟就是不吃。就因为这羊死得太惨了——当时那情景,现在还让他的心颤栗着。
  母亲在小屋子里扫了一圈。母亲似乎才觉得,儿子这屋子里实在是太缺个媳妇了。宽敞的大炕,孤零零的一个铺盖卷;炕中间,孤零零的一张小炕桌;墙壁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株干枝梅的年画。唯独不孤独的,就是那堆成摞码成山的诗稿和退稿了。母亲说开了他的婚姻大事,山吟哪,也别怪你爸说,你当紧该找对象了。
  高山吟说,你们总是这么着急,我现在一事无成的,找啥对象啊?
  儿子,你还想着南丝菊哪?
  她……高山吟脸一红,笑了。他又补充一句,南丝菊挺喜欢诗的,她在诗情画意的云南上学,会更爱诗的……当时她老叫我诗人……
  你这话也是诗人的话,可现在人家是大学生了,你一个小羊倌……
  小羊倌就不能当诗人了?高山吟天真地说,我要是个姑娘,就专门嫁个诗人。
  母亲乐了说,傻小子。你可多会儿成了诗人哪?
  八
  他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叫他,山吟,高山吟!
  他吓了一跳,侧耳一听,是父亲的声音;又一看,父亲兴冲冲从树林中闪出身来。他抬头惊讶地问,爸,有啥事啊?
  父亲说,啥事?你出了名儿了。今儿中午戏匣子里播了你的一首诗,是中央电台广播的……
  高山吟望着他采来的一篮子木耳,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问一句,真的?
  可不真的。村里人都听见了。
  不会是听错了吧?
  明明是你的名儿,连咱们县的名儿都挂上了。
  高山吟的大眼顿时亮了三倍,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遗憾地说,可我没听见。
  听说晚上还得重播一回哩。
  高山吟说,那我早点儿关羊,晚上再听吧。
  你这就回去吧,我把羊赶回去。嘿,总算没白写。父亲又说了一声,全中国的人都听见你的诗了。
  这句话让高山吟自豪得想叫一声爸。
  那天,夕照中高山吟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他不禁冲着那遥远的云彩喃喃自语,远方的姑娘啊,你听到我的诗了吗?
  当天晚上,高山吟通过那个小小的收音机,亲耳听到了著名播音员朗诵他诗的声音。他的心扑腾腾的,快要跳出来了。果然是父亲说的:全中国的人都听见你的诗了!
  那密密麻麻的星星,仿佛给了他满意的回答。
  第二天,似乎全中国的人又都看到他的诗了。他那首诗广播后,又发表了。当他终于从荆花手中接到报样后,偷偷躲在山上,捧着那张报纸,入神地看着,像捧着他刚刚出生的儿子,欣赏个没完,眼有点儿花;手似乎在发抖,心咚咚地跳个没完。此刻他恍惚觉得,还有一双姑娘的大眼睛也在和他看同一张报纸——那姑娘就是南丝菊。由于他过于沉醉和投入了,呼地一股大风吹来,哗啦一下,他哎呀一声,却见那报纸已经像一只大鸟,飞入空中,飘飘悠悠,随风远去了。他噌地站起来,欲追回那报纸……
  他冲着西南边说,南丝菊,你看到我的诗了吗?
  九
  那天在北梁头上,高山吟贴着那棵白桦树,久久的,人与树还真有点儿难舍难分的黏糊劲。
  那天他又披着夕阳,随着羊群下山了。他又采了一大束野花,抱着,很浪漫很潇洒地走着。忽然,他发现山坡下的山路上,有一个男人正踮着脚尖亲吻一个留着披肩发,穿着水红上衣,黑色牛仔裤的女子……
  高山吟一眼就认出这个女子来了,这不是那个去云南上大学的同乡同学南丝菊吗?那一刻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不光是激动,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的是眼前这个镜头——黑夜里盼太阳一般把南丝菊盼回来了,她的身上怎么吊着一只“猴子”呢? 他总以为他长着一个诗人的脑袋,大脑是很发达,想象力是蛮丰富的,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牵挂了几年的姑娘,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躲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去了……
  远远地,他想和南丝菊搭话,却又不好意思。他的心凉了半截。舌头麻木了,说不出话来。又进一步的打击是,他发现南丝菊舞动着小手,说道,味儿味儿……羊膻味儿……随即南丝菊就欲躲开那羊群,牵引着男友,跌跌撞撞小跑着,还捂着鼻子,连连叫着,羊膻味真大呀!
  羊倌呆了,傻了,脸都变色了,有一种受掠夺、受侮辱的感觉,手中的山花哗啦一下,散落了一地,他也一屁股坐到地上,躲在了山石后边——他是怕南丝菊认出他来,他估计南丝菊还没认出他来。既然南丝菊像躲避瘟疫一样嫌弃他的羊,他肯定是不会上赶着和南丝菊搭讪的,只有躲避为上了。
  星星都出来了,高山吟的羊都自动地回到羊圈里去了,那南丝菊与男友也回村去了,他才借着月光,来到山下的山泉旁。水很清亮,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却很朦胧。他看看周围没人,脱光了衣服,直接站在泉水里,弯着腰,撩着水,稀里哗啦,彻头彻尾地洗了一个凉水澡。洗罢,擦干身子,换上衣服,他才往村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用五指当梳子,将头发胡乱拨拉了几下子,就那么几抓挠,一头秀发就成了漂亮的中分头了,透着帅气。可谁能看到他呢?山羊白天能看见他,可山羊都长着一把胡子,谁在乎一个男子的头发。以前他总以为,最喜欢他头发的人就是南丝菊了。他十岁的时候,南丝菊摸过一把他的头发,说是他的头发太好看了。后来就没有摸过了。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几个同学走夜路,人们开玩笑,说路上有鬼。高山吟说,鬼怕火,我火力旺,我的头发一摸就冒火星子,鬼不敢来。说着他用手使劲挠了几把头发,还真啪刺啪刺冒出了小蓝火星儿。同学们也摸自己的头发,却没有冒出火花来。于是南丝菊就和他开玩笑,难怪你能写诗,你的头发里都藏着灵感的火花。他美滋滋地说,我的每一根青丝,都是飘飘欲飞的诗行。
  如今在星空下走着,他还有那种感觉吗?头发还是那头黑发,刺激一下,也许还会冒出火花?但谁看呢?他几把上去,将中分头抓挠乱了。   丝菊……想到这个南丝菊,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路边有一些开得很随意的野菊花,他随手拔了几棵,又丢到路旁了。他似乎还骂了一句,破花!
  南丝菊几年不归,他偷偷给南丝菊写了多少诗啊?他想,倘若有一天他把这诗让南丝菊看的时候,南丝菊一定会说,你的诗更有诗味了。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南丝菊说他的羊味,看到的是南丝菊被人亲吻……尽管南丝菊未必就知道那羊是他的羊,那羊倌就是他高山吟,可……天虽然黑了,他却还是怕碰到南丝菊,还有那个矮男人。真想钻进一个山洞过夜,不回村去了;可想到母亲在等他,就又往家里走去。
  十
  高山吟是带着失落的心情回到家的。进屋后,他有所反常,站在水缸前,喝了半葫芦瓢凉水。
  这时,母亲从门外进来了,说,哟,山吟,你咋才回来呀?把人急得。快换换衣服,南丝菊来家找你两回了,让你上她家去吃饭。
  高山吟愣了,不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只问,为啥让我到她家吃饭?
  因为你们是同学呗。好几年不见了,想一块儿坐会儿;南丝菊说请你吃啥过桥米线,她亲手做的。
  我……那是云彩南边的饭,高山吟似乎要偷着乐了,却没乐。心说,让我吃她的嘴我都不吃,她的嘴让别人啃过了……想到自己刚才山坡下见到的那一幕,他没好气地说,我不去,我还怕她嫌弃我身上有羊味呢。
  你见着她了?母亲说,你别说闲话,你一个放羊的,身上有羊味也不新鲜;人家要嫌弃你,还不请你哩;人家请你,是瞧得起你,是个情分。你要不识抬举可不合适。嘿,那姑娘可出息了,长得高了,白了,变洋气了。
  高山吟却冒出一句,长啥样跟我有啥关系呀?
  你不也没少惦记人家嘛?好容易回来了,还不赶紧去见个面,一起聊聊。
  我……高山吟说,她……她都有男朋友了。
  有了男朋友有啥稀奇的。人家是大学同学。母亲说,山吟哪,我早和你说过,别忒天真喽,你们不是一路人;说难听点儿,家雀子还高攀得上红凤凰。
  母亲说,南丝菊刚来又换了一身裙子,就是那孔雀毛的花纹和颜色,好看着哩。你就去她家吃饭吧,别让人家说你外道。听我的,怪不得她找对象……
  她爱找不找!说着,高山吟就拉开门,回他的小屋去了,把门插得很紧。
  那天南丝菊又来叫高山吟吃饭,可他没有去,他钻在小屋里,连门也没开,还说是他已经躺下了,脱衣服睡觉了。
  可他怎么能睡得着啊?此刻,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打开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子,箱子里冒出一阵挥之不去的木香气和菊香气。他伸手拿出一块小木板,那木板上是他写的诗,诗行是他用刻刀刻在上面的,那诗是写给南丝菊的。这个小木箱中有五十多块小木板,大的不过一本书大,或只有巴掌大小。木材也各异,椴木、橡木、桦木、山柳、山杨都有。这些木板其实是姥爷给人做木匠活的下脚料。高山吟见姥爷给人刻柜牙子什么的,他就顿生灵感,在小木板上刻开了诗。每给南丝菊写出一首他满意的诗,他就用小刀把诗刻在小木板上;兴致来了,把一首诗剜在木板上倒也快。他还给诗加了花边,山丹花、玫瑰花,多是菊花。他还要往木板的背面贴上一片红叶,或是系上一枝野菊花,干花。
  这就是他给南丝菊的礼物。
  可这礼物还能给南丝菊吗?
  他望着一块块小木板上的诗行,闻着一缕缕菊香,心也像有人刻着一样。心凉了吗?心淌血了吗?
  他把那木些板诗全捣腾出来,想投入灶膛,一烧了之,可又没舍得;此刻他都有些眼泪汪汪的了。他把那木板诗又放回去,咔,把锁一锁,又将钥匙藏到了炕席底下。
  他在炕上折腾着。
  眼前还是南丝菊的影子。
  想恨南丝菊却又恨不起来了。
  从没有过自卑感的他,现在却有点儿自卑了。睡不着觉,却又怕天亮;天亮了,他怕去放羊,怕南丝菊看见他放羊。他巴不得南丝菊赶紧回到云彩的南边去。
  第二天天还黑沉沉的,他就偷偷地放羊去了,跑到很远的山上,他是为躲避那俩大学生。
  那云彩的南边,确实让他失望了;那块云彩里没孔雀了,有孔雀也不归他了。那块云彩让他很伤心,他不想再看那块云彩了。
  十一
  南丝菊离开故乡那天,很想去和高山吟告个别,可高山吟已经放羊走了。她望着故乡熟悉的山山岭岭,却没有寻觅到高山吟的影子。临行前,她把一份礼物和一封信给高山吟母亲留下。母亲拉着她的手,亲热得巴不得叫声闺女。随后把一塑料袋事先准备好的杏干、桃干、核桃、榛子什么的,送给了南丝菊。她接过那沉甸甸的山货,大概是想起高山吟来了,这东西肯定是高山吟在山上采的。她的眼圈红了。高山吟母亲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高山吟回来后,母亲把礼物转给了他:两根绿莹莹的孔雀翎,一只蓝莹莹的大蝴蝶,是被塑料膜封起来的一只蝴蝶。
  高山吟久久地看着那礼物,差点儿哭了。
  这是云彩南边的蝴蝶。
  这是云彩南边的孔雀。
  他把那封信打开了,上边写着:
  高山吟:
  那天我无意中对羊味的敏感,把你得罪了;也许伤了你的自尊心,但羊就是有羊味,这又没有错,就像人必须有人味一样。你是有人味的,尤其是男人味,人情味,或者说是诗人味……几年不见,实际上你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了。以前咱们是同乡同学同志,以后还是——你说呢?你有几首发表过的诗,是写给我的,我看得出来;我感谢你,作为一个老同学,我会终生引以为骄傲和幸福。
  …… ……
  高山吟看了这封信,真的又想偷偷笑,又想偷偷哭了。他又一夜失眠了。
  那天他在山上写了一首诗,冲着云彩的西南边,深情地朗诵了三遍:
  我用满山的山花为你们祝福
  我用满腔的诗情向你们祝愿
  我愿用最肥美的羔羊
  为你们的婚礼做喜宴   西南边的一对孔雀呀
  我的诗你们可曾听见……
  十二
  南丝菊走了, 让他有点儿失魂落魄的。
  那天他站在山头上向下望的时候,就望见了一个颤悠悠挑着水筲,扭着水蛇腰的姑娘。
  他又望见了一个在泉水边洗衣的姑娘,那姿势是很美,很有诗意的。
  他似乎不该望见那个姑娘在荆篱笆那边……如此一番神秘的动作和情景。一团红,是红毛衣;一团白,是什么呢?是草绿军裤里包裹着的少女的一团隐私的白呀——这白就让他的脸比红毛衣还红了。他怎么可以偷看姑娘呢?
  那其实是同一个姑娘。
  姑娘就是荆花。
  荆花刚考完大学,正在家焦急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
  二十岁的荆花比高山吟小了整三岁。高山吟在小镇中学高中毕业那年,恰好是荆花到小镇上高中那年。可以说,这三年里荆花给高山吟当了三年义务邮递员,成了他离不开的鸿雁。高山吟投寄的稿子,是托荆花带出山的;山外有信来,又是荆花给他捎回来的。高山吟的最大盼头就是信了,因为这十里八村就属他的信多了。每当周末,高山吟总是伸长脖子瞪着眼歪着耳朵,望着山下,他张望的目标就是荆花;但他盼的只是邮件里藏着的喜讯,似乎不是荆花,连荆花穿什么衣服他都不在意。可是那天,或者说是荆花高中毕业后,他才不知不觉地注意起荆花来。而荆花毕业后,依旧每周末必到山下小村去取信;当然,荆花不是只给高山吟去取信,而是巴望着早一天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也正是在那些日子里,高山吟在关注信的同时,也更关注荆花的影子了,还有她考大学的消息。荆花常常穿一件红衬衫,于是那“万绿丛中一点红”,也就常常在高山吟的心中闪耀和燃烧了。荆花在村里家里出出进进、晃晃悠悠的影子。像是一朵流动的花。
  给荆花写了第一首诗:
  我愿是一只黄蜂
  歌在舞在荆花丛中
  采来一个蜜月
  采出甜蜜的一生
  与花共度百年光景……
  一个月后,这诗居然发表了。高山吟看到报样后,脸红心跳,又惊又喜的;他在第一时间担心的是,荆花看没看到这首诗,看了会有什么反应?这首诗闹腾得他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他又把报纸带到山上,看了不下百遍。
  那天他又蹲在驴本儿本儿石上,远远地看见荆花穿着红衣服,在一个人推碾子。他看见荆花是在推空碾子,青石碾盘和碾砣上什么也没有,荆花只是抱着碾棍,风风火火地推着。他觉得有点儿可笑,又纳闷,荆花为什么要推空碾子呢?
  那天晚上,他洗涮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脚底下踩着云彩似的,手里拿着一卷报纸,在村路上走着……他走得过于匆忙和飘然了,他的高鼻梁险些碰到一个姑娘的扁鼻子。这个姑娘分明也是风风火火的。
  当姑娘和高山吟撞在一起的时候,姑娘似乎才醒过味来,但她还是有点儿气呼呼的;高山吟哎呀一声,尴尬地笑了。
  这姑娘就是荆花。
  他举着手里的报纸,显然是难为情地说,这张报纸给你看吧。上面有我一首诗。
  荆花说,啊,我看过了。说着,就扭屁股走了。
  荆花落榜了,连个大专、中专什么的也与她无缘了。
  那天晚上,高山吟浮想联翩又想入非非的,那一夜他的眼前确实老闪烁着一朵火花,分明还浮现着一团白,那诱人的一团白呀;还有一团红,那在碾道里旋转着的一团红……他又写了好几首诗,是写给荆花的。
  十三
  荆花收到了三首在桦树皮上写的诗,脸红那么一阵子,心跳那么一阵子,然后她就把桦皮收藏了起来。三张桦皮,三首诗,哪一张哪一首都让姑娘的脸红云滚滚。她偷偷地躲在她的小闺房里,把三块桦皮反复端详过后,先是用笔划拉了一阵子,又用剪子咔嚓咔嚓裁剪了一阵子,然后又一针一线地缝了一阵子……很快,这桦皮就变成一个灯罩了,她把灯罩给台灯扣了上去,那台灯的光线把她的心头都照亮了。她叹息了一声,叫了一声山吟哥,泪花就出来了。
  在高山吟看来,他把诗给谁,那就是把心给谁了。写在桦皮上的诗,就是写在他心头上的诗。那天高山吟和母亲提起了荆花。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干脆提醒他说,你就正儿八经给荆花写封信,求个婚吧。
  他说,人家才多大呀,刚出校门。
  可不小了。这时候她才需要有人关心哩。
  可我……一个羊倌……
  羊倌咋了?再说,你也不纯粹是个羊倌了。母亲笑了说,俺儿子也快成半拉诗人了。
  母亲自豪地说,全中国的人都听过你的诗。
  妈还是想让他继续笑下去。妈说,一个月里,你挣了一百八十元稿费,快顶俩山羊的钱了;话又说回来,钱多少的,十里八村谁挣过稿费呀?她荆花俩大眼铃铛似的,能看不出你的前途?我……高山吟的脸红了,我给她再写首诗,你送去。
  两天后,高山吟就接到了荆花的回信:
  山吟哥:
  感谢你在桦皮上对我表露的一片痴情。可我只能让你失望了。我明天就走了,到山外打工去了。我劝你也别总是固守青山。放羊、写诗,能放出什么名堂,写出什么出路来呀?想起你的勤奋和执著来,有时候我是很难过的。如果没记错,经过我的手,我给你发出去了六百多封稿子,可你发表的诗肯定还不到六十首,再说发了又如何,又能得几个稿费呀?你也往山外走走吧,大山里能有什么出路啊?咱们只能到山外给人打工,寻找自己的出路去了。
  …… ……
  高山吟看了这封信,眼前一黑,花草树木似乎也是黑的,
  那天他是站在生花妙笔的石头尖上,目送着荆花远去的,是进城去了。
  又是一场梦。他刚刚恋上的姑娘又走了。那天他没有写诗,只是大嗓门叫着他的羊,回来,回来!
  大山的回音同样是,回来,回来!
  荆花回了几次头,以为是呼唤她吗?
  高山吟的泪珠打到了荆花上,忽悠悠,亮晶晶的。   十四
  高山吟还是放羊,还免不了对羊吟诗。那天,乡团委书记找到了他。对他说,县里要开团代会,想让你朗诵一首诗。
  高山吟真有点儿受宠若惊。问,朗诵啥诗啊?
  团委书记说,有激情就可以,青年人嘛。
  高山吟看看天,恰好有一只山鹰在盘旋。他忽然说一句:
  把鹰挂在天上的不是人
  是鹰自己的翅膀……
  高山吟问,这样写行吗?
  团委书记笑了说,有点儿朦胧。你就直说,飞翔吧,山鹰!……这样多好啊。
  两天后,团委书记又来了。来了先没说诗,只说是,高山吟,卖给我一只羊吧,骟羊,便宜点,五十块钱一只,行吧?我想请请县团委那帮哥们儿姐们儿的,他们爱吃羊肉。吃了羊肉,他们会考虑你的诗的,给你个出头露面的机会。
  高山吟许久没有说话,他倒不是小气,只是觉得把一只羊头搬下来,或者说拿一只羊头换他出头露面的机会,是不是有点儿太残忍了?这念诗怎么和宰羊联系在一起了,这样做他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的羊,所以当时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给团委书记逮一只羊;团书记也没勉强他,就开着吉普车走了。
  十几天内,再没人找他朗诵诗;但他还是天天把他给团代会预备的诗,面对着青山白羊朗诵几遍。
  母亲问他,你啥时候去县里朗诵诗啊?
  他说,谁懂我的诗啊?我还是在山里放羊,给羊朗诵诗吧。
  母亲叹了一口气。
  十五
  高山吟的诗名气越来越响了,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固守着青山 打造诗的境界》。内容提到了他考大学落榜后,在青山上放羊,从而大有作为;放羊还写诗,一连发表了近百首诗……
  好多读者看了这篇文章都很受感动,纷纷给高山吟写信,那信就雪片一般,直接邮寄或通过报社转给他了。其中有一封是一个名叫郭大雁的姑娘写来的,信中说:太爱你的诗了,也太想放羊了;我打算去山里和你放羊、写诗,行吗?
  又过了七天,那平原姑娘郭大雁就直接找到高山吟放羊的山上去了。她是在山下就见到了那个在山上放羊的、穿红秋衣的青年人,她似乎隐隐约约听见那青年朗诵诗了,她也看到那白云一般的羊群了。她站下身来,用手张成个喇叭,对着山头喊,哎,你是高山吟吗?山上的青年马上回答,是!
  郭大雁掏出一个大本子,那就是见面礼了,本子上面粘贴的全是高山吟的诗歌剪报;高山吟发表的百十首诗,都在上边贴着,除了配着尾花,还在每首诗的下边写有一段诗评,或叫感言……高山吟翻看着一页页剪报,像有一股股涓涓细流淌进了他的心扉。望着眼前这位姑娘,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扭过头去,偷偷哭了,眼前是一片朦胧和模糊。此时那本子里又滑出一封信来,他打开一看,只见写道:
  高山吟:
  有一种崇拜也许是无缘无故的,但我前去找你却不是没有原因的。知道吗?我是一位两年前就毕业的大学生,但碰头碰脑找了两年工作,也没有找到;我上大学时借的两万元钱,至今也没还上;靠我们家那五亩麦子地,可能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绝望的时候,也可以说是我想寻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你的一首诗,是你的这首诗唤起了我生的希望,从此我就成了你的忠实读者和崇拜者了;只要看到你的诗,我必读五遍以上,并要剪贴下来……但我一直苦于找不到你,不知道你到底在何处?今天我才在报上了解了你的身世……基于此,我才决定和你去放羊的,我觉得,我这个找不上工作的大学生,和你走同样的路,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而不是无奈的逼上梁山——你能够理解和接受我吗?
  …… ……
  高山吟还是有点儿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切都像在梦幻之中,像是蒲松龄写的狐仙之类的姑娘,来到了他身旁。他似乎是想证实什么,不禁喃喃地问:
  你是郭大雁吗?
  我是郭大雁。
  你在哪里?
  我在你心里。
  我也早就在你心里了。
  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青年,此刻却沉醉在一起了。
  许久,高山吟指着那个被称为驴本儿本儿石的高大的石头说,你看,那石头像什么?
  郭大雁定睛一看,显然是被那石头震撼了一下,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像笔,像一支冲天的笔锋,像一座文昌塔……你看,上面还开着花呢,我知道那是山丹花,因为你的诗里老有山丹花……
  高山吟听到这里,不是偷着笑,是大笑了,他说,你才是诗人,你的眼睛才是诗人的眼睛。今天晚上,咱们吃炖羊肉。
  郭大雁说,明天我就和你来放羊,行吗?
  山丹花像一支支红蜡烛,摇曳在显然比它们逊色的花草间;羊群咩咩地叫着,在不远的远处。
  一团轻轻的云雾,神奇地将那高耸的石头笼罩住了,恰似一位披着婚纱的新娘。
  一对山鹰悠闲地飞翔。
  一年半以后,高山吟和那位郭大雁的儿子出生了,他们合作的诗集也出版了。他们的羊也越放越多了,不是一群,也不是两群,是三群羊了。他们又雇了两个羊倌放羊。
  据说,高山吟还在北京城的某个胡同里开了一家名叫“北梁头羊肉馆”的饭店;但他不是饭店的老板,他只是给那羊肉馆提供专门吃北梁头的花花草草长大的骟羊。他还是个在北梁头放羊的羊倌。
  高山吟成立了一个“远山诗社”,他就是诗社的社长了。
  高山吟还写了一本叫《羊倌杂谈》的随笔。百十篇文章都是谈天说地,论人写物的话题。高山吟写了这么一本书,他的媳妇郭大雁正忙着寻找出版社呢。
  高国镜:北京门头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顺义区文联副主席,顺义区作家协会主席。《顺文学》选粹主编。曾在《北京文学》《啄木鸟》《四川文学》《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发表诗文几百万字,并有70余篇获各类征文奖;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少儿文学集等多部作品。中篇报告文学《红军老哥》、散文《那山那人那片情》、诗歌《八月的诗行》等收入国家级年度选本。中篇小说《门神》获全国梁斌小说奖,《唐朝瓜》获《小说选刊》全国笔会一等奖,散文集《太阳照耀我们》获全国第五届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