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到情多情转薄”之境 爱到深处情转薄

   纳兰性德出身贵胄,却不失纯净,一生用情至深,可谓“自是天上痴情种”。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所以其为情也深,其为词也真。难怪况周颐赞之曰:“纯任性灵,纤尘不染”,又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价曰:“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性德有悼亡词《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究竟词人何解转向“薄情”,甚至于“悔多情”呢?其中“人到”二句又见于《摊破浣溪沙》:“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两首词的用语、意境以及所表达的情感均相似,疑原为一首。
   静安谓为人为学有三境界,笔者认为,为情亦有三等境界,以纳兰《山花子》二句作解:“人到情多”为第一境也,“情转薄”为第二境也,“悔多情”为第三境,是一个由迷恋至悟情既而更加深情的过程。
   第一境:“人到情多”。
   纳兰荣若深于情者,其悼念亡妻之作极缠绵婉约之致(周稚圭语),尤有“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顾贞观语)。据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记,康熙十三年(1674)甲寅,(纳兰)配卢氏,两广总督尚书兴祖之女。然短短三年夫妻生活后,卢氏病卒,年仅二十一岁,其时纳兰二十三岁。可以说,卢氏的亡故对纳兰一生造成了深远的影响,相应的,悼亡词对其词风的转变也有着深层的影响。
   《饮水词笺较》以《蝶恋花》一词为卢氏初殁时作。词开篇就以“辛苦最怜”四字领起,顿使天边那一泓寒碧的月华,漾起许多情思。全词意象颇杂乱,看似无章,其实这种语无伦次、跳跃性很大的表达方式,正是词人痛迫中肠、不能自已的集中反映。唐圭璋《纳兰容若评传》曰:“此悼亡之词,‘若似’两句,极写浓情,与柳词‘衣带渐宽’同合风骚之旨。‘一昔’句可见尘缘之短,怀感之深。末二句生死不渝,情尤真挚。”
   又有作于康熙十九年卢氏故去三年忌日之际的长调《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词人幻想怎样才能向幽冥的重泉通信,得知妻子三年的苦乐,然而一个“若”字,交织着希望与希望之幻灭。严迪昌《清词史》说:“此词纯是一段痴情里缠,血泪交溢的超越时空的内心独白语。”唐圭璋《纳兰容若评传》曰:“柔肠九转,凄然欲绝”,又有钱仲联《清词三百首》曰:“有人物活动,更突出主观抒情,极哀怨之致,这一阕可为代表。”
   此情纯为第一境也,是纳兰对妻子故去最直接,最近距离的感受。这些悼亡词将那霎时涌上心头的万般思绪都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低徘缠绵,如泣如诉,唱出了纳兰字字泣血的心声。
   第二境:“情转薄”。
   如果说早期纳兰悼亡词的创作较多是因某些特定而具体的一景一物的触动引发,词人的悲伤是生活化的,实在可感的。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情慢慢沉淀,不再喷涌澎湃,纳兰晚期的悼亡作语气已不像先前那样的激切凄厉,而变得异乎寻常地平淡和沉静。如《少年游》、《采桑子》。纳兰词作年系多不可考,此二词中“十年”、“十一年”语透露出其作于妻子故去十年、十一年后。此时纳兰之心境在经历过寂寞绝望之后复归于平静。
   和前期悼亡作相比,这些作品出语平淡,再无一字言“悲”。看似悲伤和思念都逐渐消退,正是“人到情多情转薄”之意。然而细细品味之,出语平淡,实则沉痛,无一字言“悲”,而悲就在言外。他的情感就像一条结了冰的河,表面上那么平静、从容,但在冰封的河床深处,却始终流淌着汩汩的深情。
   纳兰《山花子》有“人到情多情转薄”之句,《荷叶杯》有“多情终古似无情,莫问醉耶醒”,纳兰体认到,多情的极致恰是无情,正如白烛的火焰是看不到红光的。纳兰便是以他天生所禀赋的一份纤柔善感的词心,自我完成了一种凄婉而深蕴的意境。
   纳兰以“人到情多情转薄”之句直接点出了深情之至反显得无情的境界,而一代文豪苏东坡则是以身实践着这一道理。苏轼一生创作颇丰,悼念原配王弗之作却寥寥。然而,若仅以此来否定苏轼与王弗之间深挚的爱情,这样武断的结论既失之偏颇,又流于草率。《老子》云:“大音希声”。无声的悼念,比之有声更为沉痛。丧失爱妻的痛,在苏轼心里整整埋藏了十年,苦苦积攒了十年。没有十年的积郁,何以见《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这首让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动情的词呢?该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为悼念结发之妻王弗而作。王水照先生《苏轼传》曾云:此词“含悲带泪,字字真情,将满腔思念倾注与笔端,创造出缠绵悱恻浓挚悲凉的感人意境”,实为定评。
   细腻敏感如纳兰容若,遂悟出了“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的道理。“人到情多情转薄”,纳兰对亡妻的情感何曾淡薄过,真正的深情是心灵深处的波涛,看似无情实是多情、深情,凝结成更为深邃远致之境界。这是深一层的写法,一层进一层地揭示了回旋荡绝的恋情。
   第三境:“悔多情” 。
   理解了“人到情多情转薄”之境,就可以领悟到“如今真个悔多情”非但不是后悔曾经用情之深,相反是后悔当年来不及用情至深。纳兰性德有“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与妻子读书嬉戏之风流余韵仍历历在目,然而当年却未及珍惜,只当是寻常事儿。“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山花子》,后悔的是从前太马虎,而今只能在回忆中感受妻子音容笑貌之美好。“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南乡子・为亡妇题照》),后悔的不是多情,反而是薄情。他的思念是这样深广而绵长,他的悲痛是这样深沉而生生不已。正是基于这难以名状的深情,才生出“悔多情”的愁绪,乃至于陷进自我折磨的境地。叔本华曾阐述了这种心理体验的深层内涵:“这种伤感绝不是对于日常不如意的事常有厌恶之心,而是从认识中产生的一种意识,意识着一切身外之物的空虚,意识着一切生命的痛苦。”用情之深、至死方休。这场漫长的哀伤与思念遂一点一滴地耗尽了纳兰性德的生命,终于英年早逝,年仅三十一岁。
   纳兰并不“薄情”,亦非“悔多情”,恰恰是“情在不能醒”(《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此真第三境也。
   纳兰对妻子的深情是如此地委曲回旋,“人到情多情转薄,如今真个悔多情”一句恰好概括了纳兰其人其情其词的同构历程。“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心中激情喷薄而出,乃第一境也;“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 看似深情不再,浓情转薄,此第二境也;“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 反思前情,更平添了深情,此第三境也。“人到情多情转薄,如今真个悔多情”,正话反说,以薄情写真情,以悔显不悔,把纳兰的情感推向了极致。
  
   参考文献:
   [1]张草纫.《纳兰词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纳兰性德.《饮水词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
   [3]王国维.《人间词话》.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4]叶嘉莹.《清词丛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5]宋培效.纳兰性德悼亡词试论.承德民族师专学报,1994。
   [6]高岸.张任政《纳兰性德年谱》补正.承德民族师专学报,1990。
  
  (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