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云祭_奏似老师二十年祭

  1957年,我作为中文系一年级新生,刚踏进广西师范学院大门的时候,反“右派”斗争已经如火如荼。9月中的一天,同学中悄悄传说秦似来了。秦似是谁,大家比较生疏,只知道他是语言学家王力的儿子而已。还有些见多识广的同学告诉大家,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杂文集《没羽集》,引得众人肃然起敬,但似乎谁也没见过。一天,我到系主任冯振老师家,一入门,见有客人在,便想退出。师母甘兰言说,不妨,进来坐坐,你们的秦老师和冯老在聊天呢。我进入客厅后,冯老介绍说,这是你们新来的秦似老师。我走上前去跟秦老师握了手,便识趣地告辞了。第一次见面,秦老师给我的印象是头脸身材都略胖,一口桂南口音的普通话而已。
  以后就很少见到秦似了。他来学院的前几年。是因写杂文和别的什么莫须有的事被处分,从省文化局领导岗位下放到玉林农村去当农民的。从农村回来后,便安排到学院中文系当副主任。印象中,他曾给我们上过几节明代戏剧课。1959年夏天,他发表了排律《吊屈原》和七律《咏古莲・二首》。秦似的旧体诗写得好,他的父亲王力说是“跨灶”了。意即儿子超过父亲。这两首诗在校园里广为传诵,可到了1960年反右倾和文艺整风中便惹祸了,被当做毒箭在省报重点批判,学院中文系也成立了“批秦办公室”。滑稽的是,秦似本人也是该办公室领导班子的成员。在分班批判他的文艺思想时,他有时会到各教室去走走,很认真地请大家好好帮助他。同学们都亲切地向他打招呼,拿问题向他请教,并不把他当做“批判对象”。
  秦似在学院这段时间是挨整的,郁郁不得志。
  我毕业后,在长达20多年时间里,没有见过秦似,他也调到广西大学当中文系主任去了。再见到他时,已是在1980年广西文学艺术界名流会集的勾漏诗画会上。勾漏洞是北流的名胜古迹,因葛洪向晋帝求为勾漏令而出名。当时我在北流高中教书,也应邀参加了诗画会。我知道在“文革”中秦似受了大痛苦大劫难,但不敢有所问询,怕触痛他的创伤,只是搀扶着他,游完两公里长的喀斯特溶洞。在诗画会上,他即兴作了几首诗,其中一首为:“勾穿四洞喜连通,玉阙桃源任远踪。石液凝脂争美妙,暗河流水入空濠。何妨游兴追霞客,却有幽怀忆葛洪。来日北流看鼎盛,招邀高客海西东。”后来他把挥毫作此诗时的照片,置于三联版《秦似杂文集》的首页。可见他对这次诗画会的重视。
  1964年,秦似又一次来北流,他是以广西语文学会会长的身份来指导学会年会的。他的夫人陈翰新师母也来了,我特地向她探问秦师在“文革”中的遭遇。师母说,教授们都被打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横加凌辱,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我问,难道像冯振那样的长者也不放过吗?师母说,哪会放过!拳打脚踢,折磨得死去活来了,还被押去做体力劳动。言下不胜感伤。
  散会的那天早上,我到秦似的住处拜访,谈了大半个早上的时间。我提了不少问题向他请教。当他知道我也写杂文时,十分高兴。我问他,当年夏衍是看了他哪些杂文,便立即在报上登启事请他去桂林相会的。他说,大概是看了发表在夏公主编的《救亡日报》副刊上的《作家二例――谈佛列达屋地利和赛珍珠》等一些杂文吧。原来1940年时,24岁的秦似,在《贵县报》编副刊,也做进步文化事业,如帮助转运进步书刊等。作为自由撰稿人,他不时向大报投稿。夏衍读了署名秦似的杂文,很感兴趣,以为他“仿鲁迅笔法,可以乱真”,便约他来桂林见面。往后的事,就是把新创刊的杂文刊物《野草》的编务和杂务交给他。编委五人,即夏衍、聂绀弩、宋云彬、孟超和秦似。《野草》把全国著名的杂文家团结起来,办得有声有色,成了中国杂文史上的一座丰碑。夏衍说,《野草》同仁中,最年轻的秦似(20刚出头)成了《野草》的台柱,既管杂事,又写文章,几乎每期都写。他扭住《战国策》的那批“名教授”们不放,穷追猛打,一批到底。秦似的杂文辛辣锐利,爱憎分明。
  接着,在谈到秦似《勾漏漫兴》一诗中写的,晋代葛洪求为勾漏令,想在那儿炼丹砂,以求长生,但终于“辟谷苦无方,阳寿旋亦竟”时,很自然地扯到“文革”的生死劫。秦似说:“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叩所以,秦似不愿多说,但略能猜知其所指。后来我是从一些资料得知,1945年2月,秦似来到粤桂边参加桂东南抗日武装起义,起义失败,报章上报道了秦似死难的消息。消息惊动了大后方的文艺界,连在重庆的柳亚子也写了悼念诗。后续消息却又说,秦似未死,囚于贵县狱中,须国币十万方可赎出。于是各地文化界进步人士如聂绀弩、司马文森等,又在报上写文章,呼吁援救秦似。其实秦似并未遭捕,而是躲在农民家中潜伏下来。此消息传至后方,绀弩立即在《观察》杂志上发表了《欣闻秦似未死》,人们才知道真实情况。1946年,秦似去了香港,继续办《野草丛刊》,出到11集,便被港英当局查封了。这个时期,他是大忙人,一边编书,一边给《华商报》译电讯稿,还在中学教书。1949年,他接替梅朵,编《文汇报》副刊“彩色版”,还与茅盾共同主编《文汇报》的《文艺周刊》。是年秋,回到广东东江游击区,次年回到广西,任文化局副局长和文联副主席。到1956年,就“运交华盖”了。
  这次交谈,是我和秦似唯一的一次长谈。交谈时,我趁机请他赐我墨宝,蒙他欣然允诺,写了《访鬼门关一首并书赠覃富鑫同志》条幅。现在这条幅就悬挂在我的客厅显眼处,作为我对杂文家秦似老师的记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