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羊和村干部不和，还得从“商代表”这个称呼说起。 前些年，国家号召退耕还林，退耕还林有补贴。仙女村村民在东山和附近地里种植蜜枣，一亩地一年补助一百五十元，大家的兴致很高。但枣树长成后，林补没拿到手，村民们有些躁动，商羊反应最为强烈。他去了一趟县上，县上说林补早就发下去了，你到镇上问问。商羊到镇上，镇干部也说，林补早巳发到村里了，说着还给他看发放记录，上面有村委主任马甫仁的签名。
商羊找到了马甫仁，马甫仁承认领回了补贴，说是用到村干部的工资、村里的吃喝招待上，还了信用社的贷款，没有乱花一分钱，说着让会计马拐子拿出一大堆票据让商羊看。商羊看那些和白条混在一起的票据，上面都签着马甫仁蚂蚁爬似的大名，还盖着村委会的章。商羊说不行，这林补款是专款专用，不能挪用。马甫仁没把商羊当一回事，说，已经用了，你说咋办。商羊说，用了你们把它吐出来。马甫仁有些不耐烦地摆着手说，有本事你去告吧，告赢了，村里就把这笔钱吐出来。
商羊没去告，他联合了一些年轻人，要罢免村委主任，解散村委会。乱花林补钱，毕竟是惹众怒的事，也是关系到每一家的切身利益，连马家一族的人都不愿意了。他们避开村委召开村民大会，重新选举商羊为村委主任，然后把选举结果和摁有村民指头印的材料送到镇上。镇上觉得这是一件大事：村民咋能自己说罢免就罢免村委主任呢？一个村子咋能有两个村委会呢？于是派来调查组，把情况了解清后，批评了马甫仁他们，决定由村委会尽快把挪用的林补款还给村民。但对于解散原村委会，镇上持不同意见，毕竟马甫仁是干了几十年的老村委主任，镇上用着也很顺手。何况这一届村委会还是刚选举产生的，镇上亲自监督的，说解散就解散了，镇上的脸面搁不住。再说，开了这个头，以后都要这样来，还不乱了套。就转过来做商羊的工作，开始商羊不同意。
僵持了几天，在镇领导的劝说下，商羊勉强同意不解散原村委会。商羊妥协有自己的原因：除了镇上不同意，还有马家一族在重新选举村委主任的事上已出现分歧。在仙女村，马家是一大族，很有势力，遇事很抱团，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他们也不想仙女村的村委主任由外姓人担任。但商羊提出一个条件，要建立一套制度来约束村委会干部的权力，另外设村民代表，村子里有啥事要和村民代表商议，做出的决定必须征得村民代表同意。
镇领导开始不敢答应，就汇报了上级。上级部门说行，就当一个试点吧。镇领导就对商羊说，这个村民代表就由你来担任。商羊说.，光这样还不行，说是村民代表，他们不跟我商量我有啥办法，他们要吃要喝要花钱我能拦住他？他们把村委会的章往上一摁，就停当了，还不行！在座的马甫仁听得有些不高兴了，说，商羊，你不要蹬鼻子上脸的，领导都这样说了，你还乱嚼个啥！你不是真想当村委主任吗？老早就盯着这个章吗？你就来当村委主任，这个章子就交给你！说着，就把章在商羊的面前晃。商羊不客气，伸手去拿。马甫仁急忙缩手，动作太快，手里的章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一圈子人都傻傻地看着摔成三瓣的章，满脸的茫然。
商羊却突然拍了下巴掌，说，有了，干脆这样办，章一分三瓣，由村委主任、村民代表和会计各执一瓣，遇到村里重大决定和花钱的事，必须三块章合到一起签字盖章才能生效，否则就是违规。
商羊因此成了仙女村第一任村民代表，从此人们不再叫他商羊，改叫他商代表。商代表上任后，给村里干了不少好事，把村里扣光棍汉王天道的低保金重新给了他，村民交了两年的修路钱也给了说法，路也修通了。村里临街的十几间房子对外进行了公开招标承包，承包费全部进入村财务账。村里推行了财务公开，不合理的花销减少了许多。村民们都说好，可马甫仁却感觉不好，手脚像是被绳子捆住了。马甫仁对商羊有意见，可半截章子也在商羊手里，虽然有气，但暂时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从那时起，商羊就和马甫仁掰起了手腕……
四
商羊的“工程”开工了。商羊在开工前放了一挂鞭炮，还弄来了一面小红旗，拴在一个木杆上，风把旗子吹得呼啦啦直响，看上去很雄壮。
有人端着饭碗晃过来说，商羊你这是搞啥工程，真要一个人盖一座房子？商羊正在做“工程”的准备工作，说，我就是在搞工程，我就不信我一个人盖不了一座房子！搭话的人似乎感受到了商羊胸中的闷气，讪讪离开了。
商羊给自己泡了浓浓的一杯茶，拿了一包烟，然后扔了外套，脱了鞋，迎着太阳舒展舒展身子，像运动员上场时一样，做了几个准备动作。做完后就开始清理根基，白线是早已打好的，打根基就是沿线挖下去一到两尺的沟壕，然后在里面铺上石头，再用水泥砌好。没多少技术含量，要的是力气，这对商羊来说算不上什么，商羊觉得自己豪情万丈，身子里有用不完的劲。甩开臂膀，不到一天，三间房的地基已经被他刨开了大半。
王合作过来给商羊还锄头，看见商羊净赤着上身，挥舞着镢头，说，商羊，你这是在玩命啊！这盖房子可不是一早一晚的事，你得悠着点。王合作和商羊关系不错，岁数比商羊大一轮，两个人都喜欢喝茶，没事了就聚在一起，一边唠闲嗑，一边抱着茶杯往肚里灌茶。
商羊抱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一气，点了烟，说，没啥大不了的，愚公把山都给搬走了，我难道一座房子还盖不好，他们想用这来卡我，门都没有！王合作说，人家愚公是领着一家大小搬山，你是光杆司令一个。商羊说，光杆司令照样把房子盖了，我就不信这个邪！
话虽是这样说，商羊也知道造座房子不是闹着玩的。他把“工程”分成三个组成部分，第一部分是打根基，就是现在正着手搞的，第二部分是垒墙，第三部分是浇铸水泥。第一、第二部分可以忽略不计，不就是打根基、垒垒墙吗？商羊当过包工头，在城里给人家盖的大楼上过报纸，砌个墙自然不在话下。就是第三道程序有些复杂，主要是一个人浇铸水泥，忙不过来，困难要大一点。但也吓不住商羊，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一合计，商羊就释然了，信心也足了。
中午饭是在街上朱吉子的小饭店吃的，秋枝让娘家接回家了。 朱吉子是个寡妇，命苦。她是被人从四川骗来的，卖给三柱子做媳妇。前些年三柱子跟人去外地下煤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再也没回来，留下朱吉子拉扯着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就在村街上开了个小饭店，维持个生活。
商羊喜欢到朱吉子这儿吃饭，每次来，朱吉子就会把一大碗浇着鲜红辣椒的捞面条端上来。
商羊吃得满头大汗，额头上长出一颗颗亮晶晶的红点子，星星一样在闪烁。
朱吉子看着商羊吃饭，说，你真的要一个人盖房子？村上的人这几天都在说这事。
商羊抹了抹嘴唇，说，我就是要一个人盖房子！
朱吉子说，我都听说了，现在这人势利得很，不知道马甫仁私下给村里人许下啥好处，人都往一边倒了。
商羊把碗放下，迎着了朱吉子的目光，心里就紧了一下，像是被针刺着了。
朱吉子说，你一个人可要当心呢！想了想又说，等两天我到你那里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商羊说，你还是忙自己的事吧，你一个人拉扯个孩子，挺不容易的；再说，村里马甫仁有啥事还把客往你这儿领，让人家知道了，就断了这个客源了。
朱吉子说，我不稀罕他的客，我也不稀罕他来我这儿，他来一次我心里就不舒服好几天。
商羊叹口气，起身往外走，跨门槛时，忍不住回过头说，有啥事就忍忍吧，你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能忍就忍一下，过日子不就得忍吗！说着话去看朱吉子，朱吉子的眼圈已经红了，双手也捂在了脸上，已有抽噎的声音从指头缝里传出来。商羊有些黯然，手在脸上摸一把，竟也有些湿湿的东西在上面。
下午，商羊正在工地上忙着，看见马绿头来了。马绿头有些讨好又有些高傲地看着商羊，由于两种表情没有很好地糅合在一起，他的面部表情很难看。
商羊又低下头干活。
马绿头傲视了一阵，还是说话了：商代表，哦，商兄弟，想跟你商量个事。
商羊没好气地说，你跟我商量啥事，找马甫仁去。
马绿头说，这事还真得找你。
商羊抬起头，看着马绿头。马绿头说，是这样，年前我都跟村委会说了，想弄片宅基地，我家老二已经大了，对象都定下了，可人家那边说没房子不行。村委会已经同意给批片宅基地，现在就缺你那半拉章，你给盖了吧。
商羊停下手里的活，说，你的房子不都盖好了吗？还要盖啥房子？
马绿头说，那是老大的，现在这是给老二的。
商羊说，那恐怕不行，你现在有自己的宅院，要盖也只能在自己的老宅院上盖，这是村里和镇上早已定下的，要弄新宅院，这在村里还没有先例。
马绿头讨好地给商羊递了根烟，说，村委会都同意，只要你那半拉章往上一摁就行了。
商羊把瓦刀在砖上磕得叮当直响，说，村里人肯定不会同意，有你这想法的不止你一家。以前有人提过，都被村里否决了，这你也不是不知道。
马绿头搓着双手，看了看商羊，就下手帮商羊搬砖头，一边搬一边说，那几天我确实很忙，这几天有空了，我来帮你。
商羊按住马绿头的手说，你不用这样，你说的事肯定弄不成。
马绿头住了手，看着商羊，小声说，你就不能抬抬手，让我过去？那半截章子就在你手里，你把那半截章子拿出来一摁就行了。
商羊说，那不行，其他人不同意，我就不能摁章子。
马绿头站起来，讨好的表情没有了，傲慢重新回到脸上。他围着商羊转了几圈，用劲踢着脚下的砖块，说，你不要以为你掌握了那半拉章子就觉得了不起，我跟你说，我那房子还真盖定了。说着话，怒气冲冲地从商羊身边走过，顺手把发给商羊的烟给打掉了。
（来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