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能:让锡艺重生:重生之卫七 姀锡

  听到鹿港,总不免忆起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但这个传统小镇,出名的可不只一首歌、一条街、一座庙、一碗美味小吃,台湾诸多即将失传的手工艺在这里依旧稳稳驻守,代代相传,位于一级古迹龙山寺对面的“万能锡铺”便是其中之一。主人陈万能以自己的名字当做店名,自1979年开铺至今,已坚守近40年。
  人生第70个年头,陈万能以台湾当代锡工艺大师的地位,被“文建会”指定为“人间国宝”,2012年,再获第六届“国家工艺成就奖”。对家传工艺的念念不忘,让他于传统中找到创新的理念,从而为几近绝迹的工艺开辟出一条复兴之路。
  锡,福之所依
  “我祖籍是大陆无锡同安,祖父那一辈就以打锡谋生,清朝末年移居嘉义鹿草乡,后来又转到鹿港,家父三兄弟分别在鹿港开了三家锡坊。我呢,14岁跟着父亲学打锡……”电话那头,陈万能一边跟记者细细讲述家族打锡史,一边不断抱歉地说自己国语不好。
  锡是人类文明古老的金属,表面具有类似金、银等贵金属的光泽,质地柔软易加工。19世纪初,锡工艺由大陆传入台湾,台南安平和彰化鹿港以通商口岸地利之便,成为这些工艺的主要集中地,产业盛极一时。
  因“锡”的闽南语发音跟“赐”一样,所以东西赐给人家,就取其谐音,以锡来做。这种吉祥的寓意,让锡被广泛用于拜神祭祀之器和婚嫁用品。台湾俗谚有云:入门看跤椅茶几,桌上看花瓶五赛。五赛即五供,分别为檀香炉一个,烛台、花瓶各一对,可见锡器受重视的程度。但在日治时期,因推行“皇民化运动”,禁用祭祀用的锡器,强烈打击了这项工艺的发展,手艺人纷纷改行,各地锡艺店铺也一间间关门。
  陈万能遇到的,正是锡艺市场最没落、惨淡的年代。
  当他20岁退伍回家时,发现鹿港锡业几近绝迹。他一边无奈改行学做印刷,一边也苦苦思索着逆境求生的方法。一次偶然的机会,陈万能想到一个新点子,将供桌上原本各自独立的“柑灯”与“龙烛”合二为一,打造出创新的龙柱灯。
  作品完成后,陈万能决心给自己和家传锡艺一次机会,便借钱买了张前往台北的单程车票,找到龙山寺附近的一家佛具店。没想到店家看都不看一眼,说,“你做得再好也没有用。”因为那时锡艺没落,东西根本没有人买。
  失望之余,陈万能仍恳求店家给个机会看一看,因为店家要是不买,他连回程的路费都没有。得知是一位鹿港朋友介绍,店家勉强打开包袱,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问:这东西你带了几对来?
  原本姿态颇高的店家,立马对陈万能毕恭毕敬,希望优先取得货品。这个成功,让陈万能大受鼓舞,也获得启发,原来,创新才是活路的保障。
  在传统中寻求创新
  陈万能有一句名言,“昨日的创新,就是今日的传统;今日的创新,就是明日的传统。时间一直在走,不会停下来等我们。唯有不停下脚步地努力创新,才能开创自己的路。”
  如今,陈万能的锡铺是台湾锡艺面临衰亡之虞却得以一息尚存的关键。虽然台南、嘉义、鹿港也有零星的制锡手艺人,但那些工匠基本是在家里打锡,“他们是没有店铺的,客人有需要时,就上他们家里去下单。而且他们基本只会做传统的拜神用品。”陈万能说。
  而陈万能经过夜以继日的实验与改良,早已独创一种锡片冷锻技法,将传统的形制加以改良,跳出祭祀用品的局限,创作出许多富有艺术性的立体锡雕,将锡器提升为锡艺,开拓出台湾百年锡工艺史上前所未有的新格局。
  在陈万能看来,锡艺未来要走的活路,很重要一点就是要真材实料。早前,一般人普遍认为锡器必须具有重量,就是真材实料的保证。为了迎合顾客,许多工匠刻意加入铅材鱼目混珠,但时日一久,铅材容易变黑,且因重量增加,导致器物变形,成为市场恶化的帮凶。陈万能主张以纯锡创作,只加入1%的其他金属以增加硬度。纯锡为银白色,结晶成鸡丝状,以锡片冷锻塑型、焊接,作品表面除呈现细致纹理,更有宛如银白月光的光泽。
  除此之外,陈万能在题材上也大胆突破。1986年,他首次尝试人物题材,凭着对民间故事、宗教文化的熟稔,将千里眼、顺风耳、济公、钟馗、达摩、门神、四大天王等都用锡雕的技法来表现。从人物,延伸到花鸟、走兽、鱼龙……从装饰性工艺品到生活实用品,包罗万象。他还将古老的谐音、吉祥的蕴意,隐含在作品之中,比如“禄”就是“鹿”,锡做的“虎”就含“惜福”之意,让作品在推陈出新之中自有其传统根基。
  “在传统中寻求创新,把艺术品带入生活,这样锡业才有前途。”陈万能说,“工艺跟我们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如果你跟不上时代的演变,不符合那个时代实用的话,你就会边缘化,这是必定的道理。保持现状就是落伍!”
  由于这种决心与努力,“从传统中创新”几乎成为陈万能锡雕工艺的品牌,也是台湾工艺的骄傲与希望。如今,台湾200多间较具规模的庙宇里,都摆着陈万能的锡器;他的作品多次代表台湾参与海外展出;2005年连战访大陆,送给胡锦涛主席的伴手礼“方形兽耳龙纹瓶”,也是陈万能的作品;日本孔子庙、法国巴黎文化中心不远万里派人前来,将其作品纳入典藏。
  因为创新,锡艺再度成为一种荣耀的象征。
  难在哪里?
  陈万能的作品讲求从无到有,不以灌浆制作,才有价值。
  “我们这种工艺跟木雕是相反的,木雕做减法,一直削,我们是一片片加。客人喜欢什么样式,我们要自己画图,然后剪出造型,再敲打成型。”陈万能耐心地讲解一件锡艺作品的制作。当一片片锡片经焊接和敲打达到想象的雏形后,就需要制作一个不锈钢支架,从作品底部放进去,为作品加固,防止变形。   就在作品《顺风耳》、《千里眼》刚完工那年,台北故宫有两位专家专程到陈万能的工作室看作品,他们围着作品研究了一会,说:“你这个没什么啊!”陈万能谦恭地向两位专家求指教。专家说,“里面有胎啊,要么是木胎,要么是金属胎,没什么大不了的。”陈万能轻轻拿起作品翻过来,专家顿时傻眼,居然是空心的,不禁连声赞叹,这工艺确实了得。
  “若是实心,一件作品就得耗锡十几公斤,重且不说,光是原料用10间仓库来堆放也是不够的。”
  台湾并不产锡,陈万能的锡材大都从马来西亚进口,但说起这个以锡艺闻名的国度,陈万能有自己的看法。“马来西亚的锡艺品,大都是机器量产,而我是用手工制作,每件作品都不会重复。”
  也正因如此,陈万能的作品产量很低。一件看似简单的半浮雕作品,往往要费去两个工作日来制作;大件的作品如八家将的三件组或关公的三件组,需要8个月以上的时间。“半浮雕是最难做的。因为要让平面的东西看起来有立体感不好把握,稍不到位,老虎就像猫了。”
  目前,陈万能最大的艺术雕塑是展现力与美、象征风调雨顺的四大天王,制作差不多用了两年时间,花费材料也最多。“这么大形体的掌握是很困难的,手跟头还有身材,每一步骤都要分解然后结合,这种创作的方式,跟纽约的自由女神有异曲同工之妙。”
  银色的孔雀,从头冠到身体的羽毛,都由锡制成,还有神话中的麒麟,这些作品透过陈万能的巧手,仿佛有了生命。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物,陈万能说,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因为这些都是写实的东西,写实的东西不可以乱做。其中做人物最难,因为人物大家都看得懂,哪个地方做得不好,马上就会被指点。但给出指点是最好的,如果客人一直说,你的作品很好,创作者就没办法学习和进步。
  在他创作的数千件作品里,不敢说哪件是最完美的,但不满意的作品就不会完成。他说:“会得主人意,才是好功夫,有价值才会被收藏。自己最满意的不见得客户喜欢,这是艺术创作与商人矛盾的地方,重要的是作品本身要能说话。”
  绝技传后世
  锡艺是个辛苦的行业。陈万能曾收了几个徒弟,但大多学不到一半就跑掉,因为太累、太辛苦。“热”是一个主要因素,尤其夏天更热,一工作下去,一件汗衫从早到晚都是湿的,浑身出汗的感觉就像在下雨一样。
  只是,陈万能没想到,三个儿子会继承他的衣钵。陈家第四代陈炯裕、陈志扬、陈志昇,有的在欧美留学后回国仍投入锡艺,并加入现代艺术、行销概念,四子陈志昇甚至获得台湾工艺竞赛传统工艺类一等奖。对于儿子们的创作,陈万能评价说,“年轻人在造型和动感上技术还不够,但其他方面做得比我好。”
  至于为什么都是他的儿子在学?陈万能解释,因为“要学做锡片、会灌模、会焊接、会擦锡、还要会彩绘,对这种金属没有认识的话,要学比较难。”但他教导儿子,也仅止于造型、焊接、敲打等基础,剩下的还是要靠个人去领悟和变化。
  “艺术品没办法教。传统的可以照着做,可以做得很漂亮,但需要变化时,就没有办法了!”陈万能说,“台南大天后宫的花杆五赛,为何找我做,就因为其他工匠只能做传统固定的造型,要画个图、变个造型,他们没办法。”曾有个师傅,传统打锡功夫了得,陈万能由于工作繁忙请他协助制作一个圆形香炉,还画图给对方参考,结果做出来的成品像个痰盂,他看了几乎傻眼,取回却不敢拿出来卖,只好放家里收纳点小东西。
  从敲敲打打中注入锡艺血脉,似乎也影响到第五代,因为陈万能的孙子也敲敲打打起来。不过,如今后继有人的陈万能更重要的任务是培植国家薪火,被认证为“人间国宝”后,他又“被要求”收学生,让“一家永流传”之艺,能够“后世永流传”。
  至于获得“国家工艺成就奖”,在他看来,最大的价值就是鼓舞了有心从事锡艺创作的年轻一代。虽然摘得工艺界的至高奖项,陈万能的生活却并未因此而改变。每天,他依旧带着儿子们在铺子里专注锡艺品的制作与创新,一会儿炭火加热,一会儿榔头敲打,辛苦却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