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现在一点感情都不讲了 现在的人不讲感情

  曾有心很恼火   他知道这不是她的错   要怪就怪吴继生   吴继生明知道他和萧花花谈了两年多   他们就要结婚了
  起码他们谈到过结婚的事
  有那个打算
  他横插一杠子
  让萧花花分了心
  在门口和一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是个乞丐,穿一双很脏的旅游鞋,带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女服务员个头矮小,有点胖,右边脸颊上一只很深的酒窝,他俩用粤东南一带的家乡话说着什么。他俩站在阳光下,姿势都很放松,看上去有得聊。要是曾有心事先不知道他俩是谁,会把他俩当作失散多年的父女。
  曾有心带萧花花进店里的时候,女服务员和乞丐也聊完了,跟进店里,用抹布在那里东抹一下,西抹一下。女服务员看了曾有心一眼,眼神显得很不客气,只是在追捕一只苍蝇的时候,她才略微有点变化,兴奋地在几张桌子间穿梭往来,差点把调料瓶打翻。
  “来一壶茶。”落座以后曾有心对女服务员说。
  “普洱菊花,哪种?”服务员问,看一眼萧花花。
  “就白开水。白开水行吗?”曾有心说。
  “吃什么?”服务员警惕了。
  “还早,一会再说。”曾有心说。
  “确定吃吗?”服务员盯着曾有心。她的左眼下长了一颗浅赭色的痣,俗称滴泪痣。她的眼睛没有萧花花的眼睛好看,但也不难看。
  曾有心扭头看萧花花。萧花花的目光等在那儿,撇了一下嘴。
  “这是粥店,不是酒吧,酒吧也不让白坐。”女服务员说。
  “没说白坐。”曾有心说。
  “吃什么?”服务员咬住了。
  “我们商量一下。”曾有心说。
  “白开水也算茶位费,五块一位。”
  服务员看了曾有心一眼,菜单划拉一笔,丢在桌上,人离开,一会儿回来,在桌上搁下一壶白开水,两只软沓沓的塑料杯,然后再度离开,动静很大地去一边继续赶那只苍蝇。
  至少曾有心和萧花花能够好好坐下来说话了。等坐下之后,曾有心发现他犯了个错误,他应该安排萧花花坐在背对门的位置上,而不是现在面向门的位置,这样她就看不见女服务员驱赶苍蝇的夸张动作,以及不时朝这边瞥来的不友好的目光了。但现在已经晚了,她俩基本上在一个视线区域内。服务员不断往这边看,一瞥一颦,全是挑衅,而萧花花对他很戒备,一副做好了冷战,不会听他的安排的架式。
  “我们换个位置。”曾有心和萧花花商量。
  “你想干什么?”萧花花警觉地看他。
  “算了,随你便。”曾有心放弃了。他觉得还是不惹事为好。
  “你指什么?什么算了?”萧花花追问。
  “我没指什么。”曾有心发现可能已经惹事了。
  “但你要换位置。你还说算了。你到底指什么?”萧花花咄咄逼人。
  “我没说我俩的事。我们还没开始说我俩的事。”曾有心连忙解释。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多此一举。
  “那现在就说。我还有事,说完我得去办事。”萧花花腰背笔直,两只脚收在椅子下,一副话说完就要起身离开的架式。
  曾有心很恼火。他知道这不是她的错,要怪就怪吴继生。吴继生明知道他和萧花花谈了两年多,他们就要结婚了,起码他们谈到过结婚的事,有那个打算,他横插一杠子,让萧花花分了心。吴继生长得很帅,是那种靠脸蛋哄女人上心的男人,一般情况下不和女人调情,但只要一调,女人就丢了魂。没有女人不喜欢这种样子的。但曾有心没有发作,不是时候,发作了也没用。
  “谈吧。快点。”萧花花说。
  “你让我想想。”曾有心说。他给她倒水,也给自己倒,烫了手。白开水里一股葱花味儿。
  “要是没想好,那就换一个时间。”萧花花不动塑料杯,挪动一下身子,做出要离开的样子。
  他拦住她。他觉得事情全都不对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过去他在军队当兵那会儿,单兵动作他练得非常好,地形利用是他得分最多的科目。怎么一离开军队,这一套他就全忘了?主动放弃掉靠外面的有利位置,还在对方眼皮子底下露出破绽,让人家当了靶子。
  “我到底有什么让你不满意,你要这样对待我?”曾有心委屈地说。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还有谈的必要吗?”萧花花说。
  “我不喜欢你说这种话。”曾有心说。
  “这种话过去管用,现在不管用了,你已经失去了说这种话的权力。”萧花花冷笑。
  “就是说,我们之间完蛋了,结束了,对不对?”曾有心尽量控制自己,但有点控制不住,手开始发抖。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萧花花说。
  萧花花站起来往门口走。她手上多了一个包,那种廉价的仿冒品,曾有心之前没有注意到。女服务员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立刻停下手中挥舞的抹布,过去把门打开。看上去,她一直在等待这个结果,好像她和萧花花是一个配合默契的战斗小组,她负责掩护萧花花撤退。曾有心快速起身,绕过女服务员,拦住萧花花。
  “我知道,我知道。”曾有心说。
  “知道什么?”萧花花问。
  “坐下说。”曾有心说,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像一只失宠的狗。
  萧花花坐下了,因为这个,她给了他一个面子。曾有心知道,这样的面子不会有很多,给一次少一次,直到什么也不剩。但他真的不甘心。他想起从军队复员那会儿,他是多么上进啊,青春勃发。他遇到的第一个姑娘,她有迷人的身材,喜欢穿露脐装,还有第二个姑娘,她从不给他脸色看,只会没完没了地哭。那会儿他深深地迷恋她们,连为她们去死都做得到。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把姑娘们弄丢了,把军队教给他的那点儿骨气耗尽了。他一直没有弄明白,敌人都是在什么地方出现的,他为什么老是占领不了有利地形,一想起这个他就背心发凉,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女服务员过来了,但不是给他们续白开水。水一口没喝,壶里还是满的,用不着续。
  “想好了?吃什么?”女服务员盯着曾有心问。
  “非得这个时候?”曾有心有些不高兴。他觉得女服务员是存心的,但他也没敢怎么样。
  “什么时候吃由你们决定,但得先把菜点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白坐。”女服务员坚持。
  曾有心看萧花花。他觉得必须那样做。他不能在有他人在场的时候,把目光从萧花花脸上移开,那样做非常危险。再说,女服务员目光凌厉,眼神中有话,这个让他有点受不了。
  “你觉得呢?”他问萧花花。意思是,这个时候她可以拿主意,而不是在分手的事情上。
  “你要是犹豫不决,可以问她。”萧花花的口气带着嘲笑。
  女服务员笑了一下。曾有心没看女服务员,但他知道她在笑,他就是能够感觉到。他恼火得要命。她俩配合得真不错,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默契的配合。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全都一样,她们会在平时让你无地自容,在关键时刻让你无路可退。现在他回过头来,把目光转向女服务员,盯着她看。他不知道他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不但一步步失去有利地形,还要遭受两翼夹击。
  “她让我,问你。”曾有心说,口气不那么肯定,有点不通畅。
  “一般情况下,顾客有自己喜欢的口味,要是没有,那就点膏蟹粥。”女服务员大言不惭地说。
  “为什么?”曾有心打了个哆嗦。不是身子,是在心里。他妈的。他在心里骂了一声。如果可能,他希望能把他心里怎么想的说出口。
  “如果连膏蟹粥都不合口味,那就不用来粥店了。”
  女服务员笑了一下,这次是曾有心亲眼看见的,而且她目光温柔,而且笑那一下,带动了她右边脸颊上那个深深的酒窝,这一点萧花花就没有。他能听出来,女服务员的口气变了。之前她的口气完全不带感情色彩,现在她在建议他,或者说,是在怂恿。他皱着眉头,苦恼地想,自从离开母亲自己过日子这些年,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种口气。
  但萧花花不让曾有心想,她被服务员的口气和眼神激怒了。
  “你为什么不点它?你就点它。”萧花花盯着曾有心,气呼呼地说。
  “点什么?”曾有心明知故问。他越来越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俩怎么了,人们怎么了?
  “没听她说什么?她说了,点膏蟹,要不我们来粥店干什么?”萧花花脸涨得通红,看上去快要发作了,“我们为什么不点膏蟹粥?难道他们在骗人?难道他们连这个都没有?”
  “海鲜重金属超标几百倍,吃了等于自杀。”曾有心说。他知道这不是理由。他知道她在挑衅,还有她,她俩都是。只是他需要抵抗,不能就这么结束掉。
  “那有什么,也许我们出门就会被广告牌砸死。”萧花花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好吧,”事情到了这种时候,曾有心只能妥协,不高兴地转向女服务员,气呼呼地说,“我们就让广告牌砸死,我们点膏蟹。”
  女服务员满意地瞥了曾有心一眼,离开了。她已经闹够了,已经得逞了,还想怎么样?曾有心知道,这种时候,他不能去想买单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必须及时组织下一个防御阵地,在那里拦截住萧花花,阻止自己的全面溃退。他什么都失去了,还在乎什么?
  “花花,你听我说,能不能不那么急,我是说,不要马上就结束掉我们的关系。让我想一段时间,你也想一段时间,我们都想一想,这样对我们双方有好处。”曾有心诚恳地也可以说是央求地对萧花花说,“我们可以暂时不住在一起。我给你找个地方暂时住一下,那会是一个舒服的地方。”
  “我们需要想什么?”萧花花问,抓住要点,不接暂时分开和舒服的地方的话。
  “很多事,很多事都要好好想一想。”曾有心说。
  “想多久?”萧花花继续问,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走开。
  “三个月吧,四个月最好。”曾有心说。他本来想说一年,但他看出来,这么说没用,萧花花不会同意,再说他也不会同意,他耗不起一年,这让他感到绝望。
  “你在开玩笑。你印象里,有过这样的事情吗?”萧花花看着曾有心,眼神中有一丝嘲笑,就像他是个十足的白痴加无赖。
  “没有。”曾有心泄气。问题不在时间长短,而在于他们没什么可想的。他想什么都白搭,而她早就想过了,只是通知他,剩下的,是他接不接受的问题。
  “那我凭什么答应?我不打算创造什么奇迹。”萧花花宣布。
  女服务员很快过来了。不是她一个人,还带着一只硕大的蟹,用草绳捆着,在网子里气呼呼地吐泡泡。曾有心看了女服务员和那只蟹一眼,有一种腹背受敌,应顾不暇的感受。
  “万宁和乐蟹,团脐,母的,肚子里全是膏。”女服务员一点也不体会曾有心的感受,大声介绍新来的伙伴。
  “这么大?”曾有心吃惊。
  “两斤四两。”女服务员报出数字。
  “我们吃不了。”曾有心斩钉截铁地说。
  “可以打包,加一块钱打包盒费。”女服务员面无表情。
  “海鲜粥第二顿就腥了。”曾有心说。
  “那就换只小的。”女服务员表示通融。
  “小的多少?”曾有心问。
  “一斤多,加一斤虾。”女服务员说。
  “等于还是两斤。”曾有心觉得太搞笑了。
  “那就这只了。”女服务员一点笑意也没有。
  “不是说了吗,吃不了。”曾有心愤怒了。
  “到底要不要?挑这么长时间,总得做出决定,你当这是花卉市场?”女服务员也愤怒了。
  曾有心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心地善良。刚才他就见到,在等萧花花的时候,她在门口和她的乞丐老乡说话,一团和气,眉眼间全是家乡池塘的倒影。他们站在冬天的阳光下说了很多话,这些他都看到了。
  但有什么用,曾有心不是乞丐,他还能养活自己,还在为自尊心挣扎,还想努力学习城市生活技巧,并且最终成为一个符合城市规范的人,他没有资格要求别人的同情。   曾有心点下了那只蟹,团脐雌蟹,万宁和乐蟹,一肚子的膏,外加两个凉菜。他认为不该点,但点了。
  萧花花还是走了。她决定不和曾有心吃最后一顿饭。
  “你连一点闯劲都没有”,萧花花站起来,像是馈赠,,在走出潮州粥店之前,说出了她的结论,“你就是留着两只肾,又有什么用呢?”
  她觉得没那个必要。曾有心绝望地坐在那里,想象在粥店外面,吴继生眼睛一亮,丢下烟头,用脚碾熄,吊着胳膊摇晃着迎向萧花花。吴继生什么都不会说,只会用带电的目光鼓励萧花花,她做得对,做得很好,至于调情的事,可以放在以后再说。曾有心早该想到,清盘的话,是吴继生教萧花花说的。
  曾有心坐在原处没动,完全傻了。那个时候快到吃饭的点,店里的大厨来了,还有两个伙计,他们和曾有心打招呼。曾有心不想让他们看他的笑话,打起精神,起身给他们递烟。他们哈哈笑着,和曾有心说话。曾有心那个时候脑子很乱,什么也听不进去。
  女服务员过来,把大厨和伙计赶走。“你们别烦他,让他安静一会儿。”女服务员说,然后在曾有心面前坐下。
  “曾有心,曾有心,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怎么啦?你还想怎么糟蹋自己?”她说,一副质问的口气。
  “别和我说话,我现在不想说。”他说。如果有力气,他会把她赶走。他会告诉她,他想在桌子上趴一会儿,就一会儿。但他现在没力气,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么待着。
  “你想怎么样?你想把自己祸害到什么时候?这是第几个了?你都多大年纪了?”她生气地说,“我俩谈的时候,你说你26,有3年了吧,有了吧?”她越来越生气,“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可以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把自己弄得这么糟糕?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这回她认真了,圆脸上的酒窝像一只眼睛瞪着他,而且看得出来,有些事情她想不明白,关于他不断经历的这些事情,它们像一团乱蓬蓬的蒿草,让她感到困惑,因为这个,她不打算把他像苍蝇似的赶出去。而他呢,他知道她的话说得没错,他俩谈的时候,他的确对她说过他26岁,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就算说了又能怎么样?
  她把之前开的菜单子丢在他面前,这让他有点不相信。之前那几次,他每次带人到粥店来,她都怒气冲天,发狠地照菜单收钱,这次她怎么会饶过他?
  “求你了,别再这样,好好地爱一个,和她成家过日子,就是这样,别再混下去了。”她看着他,目光越来越困惑,好像她还在和他说话,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还爱你,行吗?”他目光涣散地看着她。
  她笑了一下,立刻止住笑。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和吴之江,就是粥店里的大厨,他俩结婚证都拿了。他们正在积攒假期,分别去河北和湖南办婚宴和回门宴。他也是说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他想告诉她,其实他不是那个意思,他的意思是,也许他还爱她,也许那没用,什么也代表不了,也许他就是这么建立起他和她,和冯娅、毛爱俭、袁秀梅、邹芙蓉、林巧云、曹双琴、萧花花,和所有他曾经有过的女友之间的关系,然后又一个个失去了这种关系,关于这个,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惟一能说清楚的是,很多事情,他并不知道它们,他以为自己知道,但其实知道得并不多,最多一半,甚至连一半都没有。问题就在这里,他怎么判断后面的一半是什么?剩下的那一点是什么?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失去了有利地形,成为一个混蛋的。
  他为这个感到难过,不知道他该同情别人,还是他自己。
  他很难过,真的难过,她们现在一点感情都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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