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空钟摆的两头】钟摆式过人

  对张石山《被误读的〈论语〉》一书的评议,话题可以从与韩石山的一席对话引出。   2011年底,在林鹏先生第一季读书会的晚宴上,韩石山说起张石山新写的这本书。韩石山说,张石山选了个吃力不讨好的题材。二千年来,对孔子《论语》的评述,汗牛充栋数以千计,你张石山号称自己从来不读书,至少你要读读杨伯峻吧?你没读过前人对《论语》的评说,怎么能说你就写出了新意?我笑着反驳说,我借用你韩石山的句式,你没看过张石山的书,又怎么能断言张石山的书里就没有新意呢?
  这番对话,事后想来,不妨看作是对张石山书评的旁注。
  韩石山指出的是一个事实。由于孔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二千多年来,对《论语》的评说数以千计。且不说历史上董仲舒、刘向、刘勰、朱熹、韩愈、王安石、司马光等一干人,见仁见智都有评说,即便到现代,对孔子的评说也是“与时俱进”,不断有《新儒学》、《论语新解》、《论语别裁》等评著层出不穷。可以说,有一个论者就有一个自己心目中的孔子。
  文化大革命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孔夫子被贬斥为“孔老二”,是“克己复礼”鼓吹复辟奴隶制的反动分子。
  女权主义者拿孔子“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一语说事,认为孔子是个令人厌恶的男权主义者。
  许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据,认为孔子鼓吹等级制和专制统治。
  而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人们又热衷于批判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是鼓吹绝对平均主义的口号等等,不一而足。
  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张锐锋就已撰写了评述孔子的《别人的宫殿》一书,此书的副标题就叫“六十二双眼睛中的孔子”。也是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零的《我读〈论语〉》,标题叫做《丧家狗》:“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中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据说卖得很好,印数已上十万。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成为权威读本;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则别开蹊径,以一个佛学家的眼光,为读者展开一个崭新的视角……
  其实,任何对孔子或《论语》的解读,都是对历史的当代人感受。无不体现出时代意识和存在话语。
  一度时期,百家讲坛上于丹的《〈论语〉心得》风靡一时,成为主流话语。
  钱理群在《为政治服务的“于丹现象”》一文中深刻指出:
  于丹说:我们之所以不快乐,就是因为“我们的眼睛看外界太多,看心灵太少”,并由此告诫人们:“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与贫富无关,同内心相连。”如一位批评者所说:“这就当然与社会的公正与否无关”,“与政府的清明与腐败无关”,“只要多向内看‘心灵’,不要看外界太多”,“为柴米油盐的缺少而忧心的弱势群体就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了。
  于丹的《〈论语〉心得》有意遮蔽孔夫子作为“激进的社会批评家”的一面,“忽略儒家思想的批评性传统”……于丹要宣扬什么样的快乐观、幸福观呢?
  于丹以聪明的才智和看风使舵的敏感,试图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论语》的读者都误导成安时处顺的人。正是在这一语境下,张石山以其草根立场和民间解读,展现了这本书的价值取向和思想境界。
  张石山对我说:我写这本书,就是要对千年以降,尤其是百年以来,对《论语》的误读甚至是有意歪曲,以我个人读《论语》的感悟给予正本清源。这句话点明了张石山的创作宗旨和立意。
  张石山新书的副标题是“《论语》片解九十九篇”。如此汪洋恣肆、辩锋雄健的巨述,处处可见作者的睿智之处、精彩之处。张石山以其过人聪明和文字功力,完成了一部小说家向学者转型的扛鼎力作,看得出张石山为此书的撰写看了一些书,也下了相当的功夫。
  作为此书的责编续小强,对自己的编书心得说了这样一番话:“每一代解读者、每一个阶层的解读者(包括历朝历代的当政者)从不是这么看的。甚至当下的李泽厚、于丹、李零、秋风等人,乃至写作这本书的张石山,他们都不是这么看的。这是一种两难,一种深刻的困境。每一代人都试图去理解孔子这个重要的思想原点,许多人甚至认为自己掌握了孔子的真谛,或批或捧,或利用或去除,但孔子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总是觉得没有谈透孔子学说和孔子的思想,总是觉得有继续深入的必要甚至是无限深入的可能。”
  我看过这段论述,第一时间给续小强打电话说:分寸感是认识和书写的最高技巧。你对你编辑的书,有着深刻的自觉和认识深度。
  我作为张石山多年的老朋友,大概更应该“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
  张石山在概括“批孔”者的观点时,如是言:“极而言之是说,孔子和他的儒学是历代统治者的帮凶,儒生是为统治才出谋划策的。”张石山强调说:“反复读过《论语》,我的结论正好相反。”“一以贯之的重心之一,是对居上者、对诸侯国君提出了严格要求。要他们修身齐家,施行仁政,建立道德社会。”
  在张石山的新书中,随处可见针对二千多年来对孔子的诟詈和批驳进行辩解:如对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认为“孔子并不曾搞愚民政策”;对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关系,认为“在孔子的构想中,没有对强权的屈从,没有对君王的愚忠,有的是独立的人格,有的是桀骜不驯的精神”。诸篇章节,从标题上也可看出为孔子的“涂脂抹粉”:《子见南子可对天》、《夫子志向切忌曲解》、《被百年诟病的孝道》等等。在张石山的笔下,可看出对孔子的“情有独钟”。
  张石山把自己对《论语》的研究,矫枉过正,从“批孔”变成“挺孔”、“尊孔”、“颂孔”。
  其实,从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中国五四运动的“打倒孔家店”,“尊孔”和“批孔”的对峙一直不绝于耳。到“文革”中,毛泽东一锤定音:“祖龙虽死秦犹在,孔丘名高实秕糠。”再到“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又出现“孔热”,以至众多国家都设立“儒学馆”、“孔研馆”,再演义到高潮,在天安门广场旁边、历史博物馆北门树立了一尊面向长安街、天安门的孔子雕像。   我们这代人的经历,深受“一种倾向掩盖下的另一种倾向”之害。既遭遇“积重难返”,也面临“过犹不及”。当我们经历了政治阴谋的“批林批孔批周公”之后,是否就必须要“再从子厚返文王”,再来一次“独尊儒术”?已经有学者撰文说:打倒孔家店是否是一个历史的“冤案”?我们应否就把孔子当作一个“理想人物”来予以“美化”甚至于“神化”?
  一个思想博大精深的历史人物,都具有复杂性、多面性。我们站立在一个大转型大变革时代,犹如置身于“历史的断层”。当我们头脑里冒出一个观点时,几乎同时会被另一个完全相左的观点所困惑。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种言说的困境。其实,对孔子和儒学的研究,经历过几次历史的反复后,研究学者们的争辩已达到一个很深的层面。
  如秋风先生(姚中秋)的《儒家宪政主义的源与流》,已经触及“儒学”与“宪政”,“孔子是批判性的知识分子还是维权性的犬儒主义”?及“儒家是否一直都想限制绝对权力”等等话题。我们是否在把一个历史人物涂抹成“妖魔”之后,一定要“矫枉过正”地把他塑造成“圣人”?我们的历史观是否能在经历过几度沧桑几度风雨之后,变得成熟一点呢。
  还原一个真实的孔子,我想大概不能光看《论语》里怎么说,后人的论述难免有了“当代性”和“功利性”。我们追根溯源,更应该看看孔子在先秦诸子文本中的形象。在《庄子》的《盗跖》、《田子方》、《知北游》、《则阳》、《让王》、《天运》等篇中,记载了孔子会见柳下跖的情景;孔子与老子老聃的对话,孔子在楚国的一段经历,孔子与颜回关于出不出仕的对话,孔子穷于陈、蔡之间等等一系列的故事。另外,在《荀子》、《韩非子》等著作中,也有对孔子的刻画和描绘。“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这些同时代人的记叙,大概对我们认识一个真实的孔子不无裨益。
  张石山原稿初成,曾起名《论语片解》。张石山谦虚谨慎地说:“我的文字,我的看法,我的心得,我的观点,除了是片断的,还非常可能是片面的。一孔之见,或者竟能发他人所未发,不敢专美;或者竟是错解偏解,偏激而片面,也概无掩藏之必要。”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张石山解题说:“片断的,甚而是片面的若干心得,是为片解。”“孔研界”这滩水太深太浑,也许倾毕生精力也未能穷尽。这可能就是韩石山当初那番话的善意。
  出版时大概为了醒目,也可能是出于市场需要,改名为《被误读的〈论语〉》。也许对市场而言是可取的,但对话语的严谨而言,则顾此失彼,对整个“孔研界”有了“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偏激。就像当年韩石山在《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一书中,说“鲁研界里无高手”,引发了鲁研界的轩然大波。我觉得还是《论语片解》好!
  我对孔子没有研究,我也怕走近孔子会事倍功半。所以在今年《随笔》的“先秦诸子思想再认识”专栏中,写了荀子、庄子、墨子、商子、管子,也写了儒家亚圣孟子,而一直不敢撰写孔子。现在来对张石山先生的评《论语》说三道四,仅仅是个人的一孔之见一家之言,只是希望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