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歧路古今同】无为在歧路

  一      记得中学时看《三国演义》,我常想:诸葛亮的哥哥和弟弟,干嘛一个在东吴,一个跑到北魏去了,兄弟三人怎么不同心协力辅佐刘皇叔?   这无疑是上了罗贯中“尊汉扬刘”的当,替刘皇叔惋惜。现在看来,这种各走各的道的事好像挺常见。鲁迅三兄弟和宋氏三姐妹走的也是不一样的人生之路。“龙生九子,九子各别”,即使同去西天取经,也是猪拱猴跳各施其道。这道理谁都知道。
  然而,同胞间事事泾渭分明,时时剑拔弩张,又毕竟不合天伦常理。人家异姓朋友还能管鲍分金、桃园结义呢!况且,诸葛袍泽、周家兄弟、宋氏姐妹,又都是有教养的优秀人物。
  遥想,鲁迅兄弟在“百草园”一边背诗文一边捉虫儿之时,宋氏三姐妹远涉重洋赴美留学之时,都是何等洽切,相亲相爱!可后来呢……据说鲁迅和周作人为家事曾动过手,又有人评说周作人,说他从为人到为文,时时处处都着意表现出与鲁迅的不同质。这怕不是一个“汉奸”的概念就能一言以蔽之的吧?更让我心动的是,电视剧《宋庆龄和她的姐妹们》的最后一集――当大陆即将解放,庆龄和美龄同往母亲坟头献花祭扫。姐妹俩都看见对方了,却谁也不肯走过去跟对方打一声招呼,说一句话。她们都清楚,这可能是她们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了,从此将天各一方,直到终老……坦率地说,我为这场景遗憾。她们中哪怕有一位走到另一位面前,深深地凝望对方一眼也好。我们可以想见,那一时刻,她们各自的胸膛里都呼啸着感情的风雨,很复杂――有爱也有怨。这风雨,正拍合着当时中国大地上变革的政治风雨。她们谁也没有迈出那小小的一步,犹如两座隔海相望的高山,两颗独处的星辰……
  这,难道能够 “是非曲直对错”一字了得?而那“是非”在此时此刻就那么绝顶的重要吗?这里是否有文化参与的人性的固执?这,是否可以说是一种缺憾,一种人性的缺憾,一种对人性的嘲讽?我们后人在探索归纳这一段历史人生时,该把握些什么呢?
  
  二
  
  说到宗族血脉――这一人类挣不脱、扯不断的丝网,其实是紧密又脆弱的。
  我们常说血浓于水,可在亲情的面纱下,做坑害亲人之事者,大有人在。且不说带领八国联军进北京烧杀的爱国诗人龚自珍的儿子――龚半伦,也不说强占儿媳、滥杀王子、毁誉参半的唐明皇,就是在我们身边,为几个臭钱大打出手、大杀出手、诉诸公堂的父子、兄弟、姐妹又有多少?至于在政治――这一涵盖更深的利害领域,亲情就更加贬值。在中国,虽有“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说法,但也有“当堂不让父”的警语。亲情在“仁孝道德”的支撑下,表面热热腾腾,可一到现实的风口浪尖上,它宛如一袭遮体的外衣,可以随意换掉。而带头换掉或说扯破这“遮羞布”的,往往又是类似唐明皇之流的上层人物。
  话说回来,与亲情背离的骨肉对垒、手足分争,还有较高一级的表现形式。不过,至今我也拿不准,该不该把这类表现归纳到“利益”的范畴。
  譬如前面说的诸葛亮兄弟,他们在三国时代的三种选择,绝非浅薄的利益使然。这里有中国文化人“自我凸出”的欲望问题,是中国知识阶层的集体潜意识。应该说,此种“自我”本来是一个人(或曰一个文化生命体)成熟的体现,无可厚非。可这种“成熟”,由于受到中国特色的“帝王独家经营术”的浸染,“排他性”被过于强化,使人性受到了干扰。他们恃才而欲独具一格,不想仰仗他人、效法他人,仕途上要自立门户,免得青史上留下闲言碎语,显不出自家手段;个个都想“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可帝王并非原有“种”――你蜀汉真的就那么正统吗?人家曹魏、孙吴两家就真的是逆贼吗?如果你诸葛亮“匡扶汉室”的口号是正确的,那大哥、三弟岂不就成了大逆不道的糊涂蛋?诸葛亮博古通今,岂能不知道“春秋无义战”的古话?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充其量不过是在追求信念中,完善造就了较高一级的“自我”罢了,也摆不脱拉大旗作虎皮之嫌。中国幅员辽阔,占一块地方另立山头的事时有发生,最终拼的结局无非“成王败寇”。而对另一些人――如诸葛亮兄弟来说,不过是你当汉丞相武乡侯,我干东吴大夫,他任北魏州官,都想在青史留名、成就事业,至于成不成,看自家造化。
  总而言之,休想让“我”跟在“你”屁股后头行事。
  ――呜呼哀哉,也真是说不清楚,到底是中国的文化和文化人带坏了帝王们,还是帝王们带坏了中国文化和中国的文化人。
  
  三
  
  那么,该用什么药方来医治呢?从理论上说,只能是“人性”和“亲情”本身了。
  在中国历史上,由于常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社会动乱,文化人的心思更多地盯在“对或稳定或动荡”的形势的适应上,此所谓“识时务”。譬如诸葛亮兄弟,就是从山东琅琊被“动乱”到河南南阳的。在过多的对现实的适应中,人的价值信念的稳定性受到了挑战。于是乎,各种观念都可能产生,都可能被随手拈来,都可能被肤浅地认识,进而成为所谓的人生追求的目标。其实,这时候的文化人早已不单单是被“文”“化”了,也已经被“现实化”、被“意识化”、被“政治化”乃至“自我化”了――准确地说,就是被“异化”了。而且往往在这时候,即使他自己察觉自己错了,也只能“咬定青山不放松”,顺着走过来的路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样看来,人性固有的“亲情”以及“仁爱至善”等意识,在如此状态下还能派上多大用场呢?
  有的史学家认为,诸葛亮其实是被他自已“制造”出的“兴复汉室”的包袱给“压”死的。而颇具嘲讽意味的,诸葛亮效忠的刘备,其人学问并不高,可他倒不完全是为政治而死,一定程度上说刘备是为“关张”报仇、为“义”字而亡身的――这也是“桃园结义”被千古传扬的亮点之一。而刘备与诸葛亮这样的人生反差,又像上帝跟中国知识分子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一样。由是,只能浩叹一声“哀哉,惜哉,中国的文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