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烬_花火古风短篇小说春烬

  “我知道痛苦乃是唯一高贵,人间与地狱不能侵蚀。”——波特莱尔《恶之花》   「旅行」   不要靠近我。不要同我说话。请不要。理解我。
  她转过身,很久很久没有动静。
  脏器已经开始腐烂。腐烂的过程,持续,浓烈,漫长。但她睁开眼,她说,我感到清洁。
  身体不再沉重。夏日,很多蚊,不再叮咬她。
  棺材摆在那里。醒着的时候,望一眼。等。
  差不多了。医生说。她不想再住院,横竖没有救。不情愿死在这里,要回去。
  生命的流逝,可不可以快一些,再快一些。不说话。不想。不听。可不可以,快一些。
  照片都翻出来。多少年前的照片了。弟弟刚学会走路,经常摔跤,她抱着他。弟弟念一年级,在校门口,许多人,她牵着他。弟弟大学结业式,穿墨黑色的学士服,她挽着他。
  如果旁人看,会以为她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不存在女儿。生命的由来,没有解释。
  她母亲死后,她才诞生。
  从无爱、死亡、孑然之中,得到自由。
  “在这个人类最不合理的时代,我们都被痛苦征服了。”
  飞行中一直很困乏。想许多事,同一个人。眼睁睁的。不读,不吃,不睡。想同一个人。反反复复。空姐来,她说,请给我一杯水,我只需要一杯水。
  伸手去接杯子,指尖一直震,一直震。
  她再也不会回去。
  「应许之地」
  如果下坠,请承接我的灵魂。
  她记得从前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青年人,名叫埃内斯托?切?格瓦拉。
  “旅行就这样确定下来。原则是,随性而为。”
  药。1951年12月29日。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带着我的波特莱尔,我的乌托邦。
  那是一朵恶之花。”
  她想象脑海中的崖壁,想象记忆出现断层。如果有爱,那么只有不爱、不愿见、不愿听、不愿感受,拒绝生命的创伤、希望与失望,说,一切不应如此,不能屈服,才可以得到自由。
  自由与安定,到底是否,镜中影像,必须从暴烈、仇恨、杀戮中诞生。
  离那佩斯城七百七十公里,玻利维亚东南部,阿根廷边境森林中的一个小村庄里,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在此发现了,相信是誓死解放拉美的革命英雄,切?格瓦拉的遗骸。
  1967年10月8日。玻利维亚。他对着准备俘虏他的敌人,高声说,我就是切?格瓦拉。之后,他被执行枪决。执行者按照规定,没有枪击他的胸部与脑部,几枪都射中他腰部以下的非要害部位。在被剧痛折磨了数个小时之后,一位醉酒的士兵对着他的左胸开了一枪,至此,他才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革命、战争,为了得到自由与安定。结果却是,既不自由,也不安定。
  「信仰」
  封锁。疾病。饥饿。
  犹记少时,母亲带弟弟外出游览,将她锁在家中,只有一把钥匙,在母亲身上,她甚至都没有权力走出房门。
  名字无关紧要。吃、穿、用,无关紧要。不存在女儿。没有女儿。
  钥匙是神圣物件,那样薄薄的一片铁。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扇门。如同一场特定而机械的屠杀。
  一九六五年,切在给卡斯特罗的告别信中道,“在革命中,一个人或者获得胜利,或者死去。”
  如果能够出卖灵魂,她想,给上帝与给魔鬼没有分别。但不,我们的灵魂,只有在人间,在属于人类的生命里,饱经折磨。
  解放古巴之后,卡斯特罗选择长久安定,而切,选择继续征战。
  至今,西方国家却将当年卡斯特罗,视为古巴的大独裁者。切相信要不断革命,结果在玻利维亚被杀害。
  切死后,敌人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一本手抄诗集,其中有一首是西班牙诗人莱昂?费利佩的诗。诗中道,“基督,我爱你,并非因你自一颗明星降临,而是因你向我揭示:人有热血,泪水,痛苦,钥匙,工具,去打开紧锁着的光明之门。”
  到底哪一条道路,是正确的。有吗。还是两条道路,都将走向灭亡。
  世界已经精致得只等毁灭。某种意义上来说,胜利或者死去,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分别。
  「圣徒」
  我们理解自由,好像总相对于政府而言。以为没有政府压迫,便自由了。
  而十五岁少女如她,理解自由的全部便是,逃离。
  出了家门,两条路。世界这样大,究竟该折返至何方。
  常常是走到半路便被母亲抓回。免不了一顿毒打。家中弟弟还在念书,被宠坏的男孩子,脑中根本没有节约概念,母亲一人的微薄薪水哪里供应得起,加上她辍学在外打打零工,填填补补,才勉强够维持生计。
  还记得那一日,好奇怪,母亲突然问她,你想不想吃红烧排骨,我去买。
  她以为母亲终于能够温柔待她,如待弟弟一样温柔待她。
  晚上打工回来,桌上已摆着烧好的菜食,红烧排骨多么香,是母亲为她准备。她只觉得自己快哭,伸手去抓一块放在嘴里,这时母亲突然从房内冲出来,一把拧住她的头发,就往地上拖。
  你敢吃?那也是你能吃的?她拖着她,拧着她的头发,从客厅拖出去,用绳子缚了她的手与足,吊在窗前。
  是弟弟的卧室,采光很好,那一天阳光多么充足,云淡风轻。初秋,天空很蓝,很高远。还有雁过的痕迹。
  怎样叫都没有用。像在坟墓里叫,在死亡里,滑稽地呐喊生命。
  母亲将她浑身的衣服都脱光,剪掉她的头发。她还记得,那根棍子,事先预备好的,足足有一寸半直径。但她却奇异地不觉得痛楚,想起从前,母亲烧掉她偷偷攒钱买下的全部书籍。她的使命是,打工,赚钱,供养弟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想起纪伯伦。“我心里忧愁,因为只有那追求自由的愿望也成了羁饰,你们再不以自由为标杆、为成就的时候,你们,才是自由了。”
  多么可笑。再不以自由为标杆、为成就。那生命,还能够剩下些什么。
  究竟打了多久,无法估量。她中途晕过去,再醒来,只觉得胸口很闷很沉,喘不过气。谁要来扼住她,是谁。她卡着自己的喉咙,如果气管可以裂开,多好。有许多氧气入内,不用担心,无法活下去。
  自由。革命。战争。杀。叛逃。
  何谓正义。何谓背叛。有区别吗。究竟,有没有区别。
  「理想国」
  其后十几年间,她离开故里,只见过她母亲两次。第一次她二十岁,第二次,她二十九岁,便是这次。她在异国得知她母亲罹患重症,已经无救。
  差不多每隔两三个月便要做一次噩梦,梦中母亲要来杀她,她的哮喘症发作,像切,躺在拉美的某个丛林里,虚弱得快要死去。
  不。还没有解放。要解放。拉丁美洲。
  然后她醒来,脸上有汗,有泪。
  母亲去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忆起那次的红烧排骨,是不是如同犹大之吻呢。如果,她没有信,没有奢望,没有贪念,那么其后的所有发展,会不会有所不同。
  但她想,命运的沉重或轻盈,或许不能仅由一件事判得。但一件事,可以决定其后所有事件的轨迹。
  如果没有旅行,或许切,只是一名普通而杰出的麻风病医师。
  抑或是信念。拉丁美洲的肋骨。时间的手表。
  如果生命不自由,那么其后的一切,将毫无自由可言。
  但追寻自由,最虚妄,最痛苦。
  她很想,有光。
  手指不再震颤。
  如果下坠,请承接我的灵魂。
  谨以此文,纪念埃内斯托·切·格瓦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