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缘:海缘飘移窗

  这是一个十分荒凉僻静的小海湾。海浪贴近山崖的地方,有一弯月牙般的窄海滩。海滩的沙很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前面,也就是海滩的边缘,有几块残桩断柱似的大怪石。其中两块很高,据说附近的海鸥几乎每晚都有一些在那上面睡觉。
  他在一块比较平坦光洁的地面礁石上停下脚步,吃力地卸下了肩头的重负,解开上衣扣子,扇动两片衣襟,继续向四边环顾。
  四周的确没人,海面上更是静悄悄的,连只海鸥都没有。“它们都上哪儿去啦?怪事儿。”他这样想着,席地坐了下来。他不会吸烟,也不会喝酒,并且对染上这两种恶习的人都比较讨厌。他拉开旅行包,翻出一个老旧的小水壶。这水壶是他岳父传给他的,而他岳父又是从自己的父亲那儿继承的。这水壶究竟是哪里造的,谁也不知道。有位外号叫“明白二大爷”的人曾断言说:“嘿,这水壶哇,我一看就知道!”那人当时坐在树荫下,一面扇着一把破扇子,一面煞有其事地说:“这水壶肯定是德国人造的!”他问:“你怎么知道?”对方一面把小水壶举过头顶仔细端详,一面用手指把它弹得当当响,最后断言道:“这是不锈钢做成的。这世界上,哪个国家最会炼钢?德国!要不然,怎么能造那么大的船,一直打到咱青岛来?还铺了铁路,造了火车哪!呃……这样吧,你把它卖给我吧,多要我几块钱也没关系!”他一下就把水壶夺了过来,扭头就走。
  他歪头看了看太阳,该准备下海了。在青岛,几乎所有人在下海前,都会把肚子排空,否则往海底下潜时,就会憋不住气。他在一块大礁石背后解决了这个问题,回到放旅行包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开始一样一样把包里的下海工具拿了出来,有条不紊地摆在面前。有潜水衣和潜水帽,水镜和鱼叉,还有水漂和网兜……最后,他挺吃力地拿出一条由八九个四方形铅块子串联成的铅腰带,足足有三四十斤重——这也是他的旅行包为什么那么沉的原因。
  早年的青岛人,下海从不穿衣服,只穿条大裤衩(也有穿三角裤头的),一猛子又一猛子地向海底扎,大家戏称为“扎光腚猛子”。这种扎法,在夏天还可以,初秋时节也能凑合,只是上岸后被秋风一吹,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渐渐地就不行了,因为天气冷,水温低,北风越吹越硬,下去和上来都会被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简直连穿衣服都困难……下海人只好无奈地放弃了秋、冬、春这三个季节,也正因为如此,祖祖辈辈的下海人一般都很穷。
  青岛有位下海高手,外号叫孙二麻子,从小就生长在海边,深知大海的习性,十一二岁时就已经是位小下海人了。他能在大风天气穿波跃浪,也能在海水混浊的时候潜水捞海带。孙二麻子从未上过一天学,却格外聪明。有一年冬天,他在渔码头上看到了“大头”——也就是正规的重潜水员——下海之前的全套准备过程。这个过程使他大受启发:为什么人家不怕冷?噢,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为什么毛衣湿不了?噢,他们外面又穿着厚皮子做成的不透水的潜水服!总之,他的想像力被全部激发了出来。他去找那些修自行车的老头,收购回一大堆自行车的旧内胎,用了整整一冬的时间,粘制成了一套很合体的皮衣。考虑到浮力的问题,他又制作了一条重重的铅皮带……他去“验水”了——结果竟然是一举成功!
  潮水又退下一点点了。他歪头看了一下太阳,太阳似乎一动也没动。海湾里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简直就像是一个梦中的境界,再瞅瞅那两条如长臂般的、悄然伸入海中去的小山岬,也在阳光的照耀下,温和地显现出红黄色的色调;这色调虽然简单,却表现出强硬无比的力量,也正是在这种力量下,海湾里的海水就变得像湖水一样了。
  他把来时穿的衣服,脱得只留下最贴身的内裤头,换上下海时专用的毛衣和毛裤,当然还有两只柔软的毛袜子。他那身黑色的潜水服,是把薄薄的乳胶手套剪开来,使其成为一小片一小片的乳胶“布”而粘制成的,虽然很贴身、柔软,基本上可以行动自如,但最怕被海底礁上的海蛎子皮或其他的东西划破。前两年,在郊区的石老人那里,就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下海时,被海底礁上的一根烂铁勾子划破了皮衣,并刮撕下一大片。他拚命地蹿到了海面上,本来应该马上解掉铅腰带,但他没舍得,因为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他自己的“漂儿”。他想只要游几下,就能抱住那“漂儿”,那样的话就没事了。结果没游两下他就开始往下沉,并且越沉越快,他开始挣扎,但越挣扎沉得越快,等他想解开并扔掉那铅腰带时,已是手忙脚乱了,结果被铅腰带压沉在了海底。
  太阳的光线,温暖而柔和地照在他那古铜色的肌肤上,就仿佛给他那肌肉隆起、矫健无比的体格抺上了一层油光似的,使他像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座活生生的雕像。下海很拚体力,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得全面配合。
  那件乳黄色的、柔软而厚重的毛线衣,是他妻子给他织的。那是一个很柔顺的女人,个头挺高,身材匀称,一笑脸上还有一对大酒窝儿……简直就是个大美人儿!只可惜,她自小就患有严重的白癜风,使人不愿多看。
  他曾因盗窃罪坐了七年牢,二十五岁那年刚刚被放出来。由于他自小就没有父母,仅一个姐姐,又远嫁到天津去了,老房子也被房管所没收了,他没有了家,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白天靠着乞讨和捡破烂为生,晚上则蜷缩在一个又一个门洞里睡觉——如果在同一个门洞里接连睡上三个夜晚,人家就会赶人……有天晚上,他正躲在一个门洞后避雨,快半夜的时候,回来了一个头戴破礼帽、身穿破衣服、喝得醉醺醺的老头子。那老头一进了大街的院门,无意间一拧头——偶然发现了他,先是一惊,接着大喝一声:“干什么的?”他当时正双手插在袖筒里,冷得要命,饿得要死,瑟缩地颤声回答:“避雨。”没想到那老头破口大骂道:“他妈的,避雨怎么不回家里去避,跑到这儿避什么雨?滚!”他又可怜兮兮地颤声回答:“我没有家。”那老头一听,似乎愣了一下,一把把他拖了出来,冒着大雨,直把他拖到了路灯下,从头到脚地把他打量了好几遍,这才一下子用力拉住了他的手,有点垂头丧气地说:“走吧,孩子,我有家!”
  就这样,他进了那老头的家门,不久就成了那老头得意的下海门生。后来又成了那老头的女婿,生了一个女儿。   女儿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正在北京上大学,只可惜,妻子去世已三年了。她没能够分享到女儿考上大学后的那份喜悦。接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女儿疯子似的跑出去,四处报喜去了,而他却面对着妻子的遗像,哭了整整一夜。
  他的妻子是那样温顺,又是那样安静,很少出门,也很少去邻居家串门。这是她的自尊心太强的原因。她的身体是柔软而丰满的,皮肤抚摸起来又是那样滑润,就像擦过滑石粉一般。只可惜,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那美妙的身子。她从来不肯在白天做,即便是夜里,也要拉紧窗帘,关上灯。就连她去世后,他的女儿也受她母亲遗嘱的嘱托:不准你爸爸看见我的身子!
  他想起妻子去世前的那三个月,她开始没白没黑地织这身毛衣毛裤。开始他问她织什么,她笑而不答。后来快成形了,她才告诉他是织一件让他下海时专门穿的毛衣。他笑着说:“我傻呀,这么好的毛衣,下海时穿?!”她一下就沉下脸来,但只一会儿,她又笑了,露出两个大酒窝儿。她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很温柔又很细心地对他说:“如果咱女儿将来真的考上了大学,是需要用很多钱的。咱家里的钱太少,恐怕不够用的。我知道,你会拚命去下海的。那时候你就穿着这身毛衣下:一是我会给你温暖的。二也是让我觉着,是咱俩在一起为女儿挣钱啊!你明白了吗?”
  妻子在织这件毛线裤时,已住进了医院。她天天织呀织呀,除了吃饭睡觉,就连打着吊瓶,也还在织。最后终于完工了,而妻子的病况也更严重了。一天早上他去送饭,见到妻子正在睡觉,一脸安静的表情。他怕惊动了她,就把早饭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并示意扶她坐起来,然后很高兴地理了理头发,从枕边拿起这条毛线裤,抱在怀里,既自豪又平静地告诉他:“我织完了。”他去厕所换上,回来伸平了双臂,转着身子给她看。没想到妻子和两位女病友,竟然不约而同地齐齐地捂着嘴儿笑起来,搞得他莫名其妙。他妻子示意他:行啦,快去脱下来,换掉吧。他又照办了。在妻子一小口一小口喝着他精心为她做的海参汤的时候,他伏向她的耳边问:“刚才你们笑什么?”妻子又笑得差点儿呛着。她示意他把耳朵凑近,然后悄声地告诉他说:“我们笑你那玩意儿太大了,凸得很难看。”
  到试穿毛线袜那天,妻子已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她示意他把病床摇得高一些,又示意他换穿上新祙给她看。他自然是马上照办了,穿好后还单脚直立,搬起腿,把脚抬给她看。由于站不稳,得不断跳动才行,样子太拙笨,搞得那两位女病友又捂着嘴笑。这次妻子没有笑,有点严肃地示意他把耳朵凑近,沙哑着嗓音问:“合适吗?”他一面点头,一面连声说:“合适,合适,太合适啦!”妻子微微地摇了摇他说:“我是问,你娶了我,觉着合适吗?”这次他没有回答,而是双手捧起妻子一只柔软无力的手,将它紧紧地贴在自己的一侧脸上,双眼深情地看着妻子那对温柔的眼睛,又细细端详着妻子苍白灰暗的脸庞,那脸庞虽然被白癜风病破坏得白一块,黄一块的,但依然美丽无比。
  妻子是含着笑,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的。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的两个亲人:丈夫和女儿,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轻而亲切地摩擦着她的手背……
  他把换下来的那堆衣服整理好,从旁边拿过来一段半圈形的橡胶袋。这个橡胶袋,其实是大货车内胎的一小半儿。它的一头被胶黏死了,另一头加补上了一圈柔软的乳胶皮(跟潜水衣的用料一样)。目的是当所有的衣物都被装进去以后,可以用橡胶筋将这一头一圈圈地扎死,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半圆型的“气枕头”,再系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网兜——就是下海人称之为“漂儿”的东西了。这玩意看起来并不美观,但的确实用。刚下到海里时,可以把它抱在胸前,慢慢地向海里游,很省力地去寻找可以扎猛子的地方;扎到海底又有了收获时,一蹿出水面,就可以抱着它喘气休息,同时把收获装进下面的网兜;喘息够了再翻身入水时,它又会安然地漂浮在海面上,就像一条忠实的、等待主人的黑狗。
  这“漂儿”是他那位师傅加岳父的老下海人遗留给他的。虽然已经很老旧了,又打了十几个圆补丁,但他一直不舍得扔掉它。
  老人对自己的徒弟加女婿,一向很少说话,也从来不支使他去干点什么。最多是每次女婿下海回来,他都会伸长了布满青筋的瘦脖子,看看他捞了些什么,问问他在哪儿捞的,然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了。有时女婿在家里修补下海用具,他会坐在桌边,一边喝酒,一边冷眼观看。如果哪点做得不对,他会马上指导,有时还会亲手帮他改正。
  有一天早上,老人起床穿衣时忽然发生剧烈的咳嗽,而且大口大口地吐起黑血来。女儿女婿都急坏了,嚷嚷着要送他去医院。老人坚决地拒绝。只要了碗水,漱了漱口,让女儿帮自己把上衣穿好,最后吩咐女儿为他炸一盘花生米——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下酒菜。接着,让女婿将他的酒和酒盅拿来。并把一张长年不用的老床桌放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让女婿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你今年四十几啦?”老岳父边喝着酒边问。
  “四十二周岁。虚岁四十三啦。”女婿规规距距地回答。
  “噢。”老人捏着手指头算了算。“是属马的?”
  “嗯。”女婿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你和你姐姐有联系吗?”老人很认真地问。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以后得想办法联系上。她毕竟是你亲姐姐嘛。”老人叮嘱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他流浪街头的许多往事,比如乞讨,捡破烂,风雪天缩在门洞里睡觉,等等。
  “孩子该醒了吧?”老人换了个话题问。
  “我去看看。”他起身便走。
  “如果没醒,千万别叫她。让她妈妈抱来,我看一眼就行。”老人嘱咐说。
  妻子很快就把熟睡中的、刚满一周岁的孩子抱过来了。老人看了很高兴,并像老顽童那样逗了一下婴儿的小嘴,然后就咧开嘴笑了,同时认真地问自己的女儿:“你仔细检查过了没有?——脸上和身上有没有小白点儿?”   “看过啦,”女儿回答说,“每天都看好几遍,没有。真的,爸爸——半点也没有。”
  “好、好,太好啦,这样我就放心啦。”他昂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说,“抱回去吧,多喂她点奶。噢,还有,你不要轻易地给她断奶,最好是喂到一岁半。”
  “嗯。”女儿认真地答应了一声,接着便抱着孩子进里间去了。
  “哎,”老人又振作起精神,继续跟女婿聊了起来,“你俩还过得来吗?”
  “很好很好。”女婿非常真诚地回答,“我们一直很合得来。”
  “好好,这就叫好哇!”老人接着说,“嗐,这样我就放心啦……你可能不知道,我这女儿啊,太可怜啦。她刚出生的时候,我在产房外等了一夜,才听到了她‘哇儿哇儿’的哭声。一个男医生抱她出来给我看,说是个女孩,之后又说,这孩子的耳边和脸上,有几个小白点,身上更多,恐怕将来是个麻烦,你早点找人治治吧。当时我根本不信,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长白癜风?……后来,孩子越大,身上和脸上就越来越明显,白一块黄一块的。她八岁那年送她去上学,开始她欢天喜地的,但一个月后,就说什么也不去了,从此连门都不愿意出,经常趴在门缝里看院子里的小孩玩。人家笑,她也跟着笑,人家哭,她也跟着哭……嗐,她的妈妈,也就是我老婆,就是活生生地被她愁死啦……当然我知道,你是一个没有爹妈,又没有家的人。既然你不嫌弃,你们一家三口,就在这间老屋子里好好地过上一辈子吧。你听见了没有?“
  “嗯嗯,我听见了,听见了……”他不由地泪如泉涌,哭出声来。
  “嗐,别哭啦,别哭啦,咱下海人,是从来不流泪的。来,你去帮我办件事去。”老人说。
  “什么事?”他抬起头,擦着眼泪问——因为这是老人第一次支使他去办事。
  “你去一趟中山路的老劈柴院,买两碗正宗的豆腐脑,再买两个油酥火烧回来。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那玩意儿。”老人最后又说,“噢,别忘了回来时再稍带着买瓶栈桥老白干。嗐,我累啦,想躺一会儿。”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他起身出门走了。
  回来时一看,老岳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妻子抱着女儿站在那里哭……
  他把两碗豆腐脑、两个油酥火烧和一瓶栈桥老白干,摆在了床头上,又点燃了三支香,为老岳父送行。
  他今天来这儿下海,是要去寻找一块偶然听说的海底礁。前天上午,他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自由市场上闲逛,遇见了一个老熟人。那人是位常年在海上钓鱼的老头儿。他正戴着顶破草帽,叫卖自己钓的活鱼,在鱼桶的旁边,有一个盛着半盆海水的小塑料盆,蠕动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鲍鱼!那鲍鱼深褐色的壳背上,长着一个很大的海蛎子!海蛎子已老死了,只留下了一个灰白色的底壳!他好奇地问:“咦咦,老王头,你这鲍鱼是从哪儿弄到的?这么大!”
  “嘿嘿,碰巧了,”老王头说,“我钓鱼的时候,挂钩了,就使劲拽,没想到竟拽上个大鲍鱼来!哈哈哈。”那老王头得意地开怀大笑道,“怎么样,它可以算得上是鲍鱼王吧?!”
  “嗯嗯,我下了这么多年海,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鲍鱼咧。“他蹲下身子,仔细地欣赏了一会儿那只大鲍鱼,抬起头问,“你在哪儿钩上来的?”
  “老造船厂的东面,”老王头说,“你忘啦?那儿有个大馒头山,被打石头的给劈成了两半啦!——就在那外面,距岸边大约有三四百米远的地方,碰巧钩上来的。”
  “不对呀,那外面是一片泥沙滩,根本就没有礁石。”他对青岛所有的海岸线和水下的地形都很熟悉,不禁心生疑问。
  “呔,你不知道,”那老王头说,“我听老人讲,日本鬼子侵略时期,有条装石头的大木船,就在那一带沉没啦。听说还淹死了两个人哪。”
  “装石头的大木船?”他脑子里迅速地出现了那座被采石人劈成了两半的大馒头山和那条布满了碎石的小豁道。“嗯,有可能,非常有可能。”他心里暗暗寻思,得去找找看,那儿肯定从来也没人潜水过,如果真能找得到,这么大的鲍鱼,肯定会布满了大石块堆的!……为了少扎深水猛子到海底寻找,他还准备了一条“坠石”,这是在一块有如粗骨头般的石块上,再系上条筷子粗细的塑料绳,长约十几米。这样,当他游到了外海域以后,就可以把“坠石”沉到海底去,然后抱着漂儿,拖着“坠石”游。如果下面真的有了石块或礁石,手里的塑料绳就会“啪啦啪啦”地颤动,就像钓鱼时鱼咬了钩儿那样。因为水下的“坠石”,在碰到了礁石或大石块时,会绊绊磕磕。
  海水比前几天又凉了一些,前几天刚刮过一场大北风。不过还好,还可以在海里坚持三个小时以上。他把漂儿放在一边,把鱼叉系在了腰上,然后单脚直立,轮流着穿上那双大脚蹼,又摘下潜水镜,用海水细细地洗擦水镜的玻璃,最后才戴到了脸上,把眼睛和鼻子都扣在了里面。他用鼻孔使劲吸了吸,水镜一点气也不透。他把漂儿抱在怀里,双脚一蹬,身子便自然而然地浮在了水面上。他轻轻拍动那双又宽又长的大脚蹼,像头缓缓游动的水怪一般,慢慢地,无声无息地向海里游去。
  天气真是好极了。虽然微微起了点海风,但海面依然很平静。他拍打着脚蹼缓缓向海里游着,心里很惬意,甚至在心里唱起了歌来。是啊,但愿今天能找到那片神秘的海底礁或大石块堆——那样,女儿下半年的学费和回家过年的路费钱,就不用愁啦!
  他向海里游了大约有二百多米,便停了下来,解开了系在“漂儿”上的“坠石”。“坠石”活泼地翻滚着,向海底沉去。他手里捏着尼龙绳的这一端,那感觉,就像下面系的不是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块,而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最后,手中的尼龙绳不跳动了,这证明石块已沉到了海底。他看了看尼龙绳的余尾,估计现在的水深约有八米左右——已是他潜水的警界线了。因为如果凭着一股猛劲,一下子潜到十米以上,耳膜就会隐隐作痛,也有可能被压破。到了那时,嘴里会忽然出现一小股腥咸的东西——也就是耳膜破裂后出的血,随之而出现的,是一种如撕裂般的刺疼。在许多年的下海中,他经历过好几次。但不要紧,因为耳膜会自己修复愈合,只是听力在将来会降低一点。   在“坠石”的顶端,他系了个白色的塑料球。如果“坠石”拖上了“啪啦啪啦”的目标后,他就可以松开手了,让小白球漂在海面上,而他,就可以顺着细绳潜下去看看了。
  他手捏着尼龙绳的未端,缓缓地,呈S型向海里左左右右地漫游着。有好几次,他手中的尼龙绳“啪啦”了几下,但他在原地不断地试了试,觉着没有戏,估计仅是几块小平地礁或乱石块,他于是继续探索。
  海上依然很平静,岸上也没有人影儿。几只海鸥在不远处的海面上自由地盘旋飞翔,有时会忽然俯冲一下海面。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他东瞅瞅、西望望地四处漫游,很像小偷撬锁入室的情景。
  他学着撬锁入室行窃,是一位外号叫“白画皮”的年轻的小伙子教的。那个小伙子,是位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他把偷窃到手的钱,全部浪费在吃喝玩乐、嫖女人和赌博上,天天过着花天酒地、纵情放浪的快活日子。
  “白画皮”让他白天没事儿,少在马路上穷转悠,而是在楼房或居民院里多转一转。看看有没有门上留了字条或是长期不回家的住户。侦察的办法是,揭下大蒜的最内膜,贴在屋子门的锁眼上,然后隔一天去看一看。如果蒜膜未被钥匙捅破,就证明这家的主人是最近不在家……
  就这样,他开始逐渐掌握了许多开锁的办法,也有了一些开锁工具,后来就发展为独自行窃。终于,有一天“白画皮”被抓了。“白画皮”是惯偷,又是几进“宫”,被判了有期徒刑五年。而他就不行啦,虽然是初犯,却一下子被判了十年。原因是他撬开一家门户后,发现这家的男主人是个军官,衣橱里不仅挂满了军装,床头柜里还有把手枪和一小盒子弹。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是顺手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然后就四处搜现金……后来,他把手枪和子弹埋进了郊外的一个老地堡里。就这样,他兼有盗窃和非法拥有武器罪,所以一下子就被判了整十年的徒刑。他坐满了整七年牢,才被放了,这还是因为他在狱中表现得好。
  被人抓现行是有一天他在一所机关宿舍里“踩点”,看到一家门户上贴了张字条,写着,因公外出,有事请留条。他当时很高兴:这不是叫他放心大胆地来撬门吗?——当天半夜三点多钟,他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那一家的门锁。当他轻轻地推开门,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忽然间,他觉着自己的一只手,被另一只如钢钳般的手给牢牢抓住,然后一下子被摁倒在了地上。接着,电灯“啪”地一声亮了,两个警察正坐在沙发上,稳稳地笑着,像早已恭候他多时,并且每人的手上,都握着一支乌黑锃亮的小手枪……这是老公安们怕他携枪做案的缘故。
  海面上依然是碧波粼粼,十分平静。只是刚刚吹起的东南风,稍微有点大了。他知道,这风是从老洋的深处缓缓吹来的。开始的时候,一般都比较小,但是会逐渐增大。因为,在风头带着大军向前推进的时候,会遇到许多气流阻挡,所以消耗了风头许多力量,但是一俟它们占了上风,后面的风力就会渐渐地加大。不过,这需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到了那时,天快黑了,潮水也开始回涨了,而他也该上岸了,所以对他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手中的尼龙绳忽然跳动了几下,他能感觉到,海底的“坠石”显然碰在了硬硬的海底礁上。他沉着气,在四周不断地拖试。手中的尼龙绳一直在“啪啦啪啦”地乱跳。他估计,这片海底礁的面积可能不小。“嗐”——他高兴地叹了口气,心想该扎下去看看啦!
  他松掉手中的“坠石”绳,让那个小白球独自漂在身边。然后自己也松开了抱在胸前的“漂儿”,开始大口大口地做深呼吸。直喘到十几口的时候,头稍微有点发晕,他知道自己全身的血液已充满了氧气。他再一次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憋住呼吸,将头猛地向水里一扎,——这样就头朝下,脚朝上,腰身再猛地一抖,整个人儿,便笔直地悄然潜入了水中,犹如海豚入水一般,接着就使劲地挥动两只脚蹼,向下潜去。
  水下的世界并不安静。翻身入潜后,首先听到的,是四周一片细微的、劈劈啪啪的声音,就像在遥远的周围,有谁在放着小鞭炮一般。这是耳膜开始受到水的压力的原因。其次看到的,是暗蓝色的水中,一片密密麻麻的“虫子灰”。这是大风过后,海水中的浮尘,还没有全部沉淀的结果,要在接连风平浪静很多天以后,海水才能澄清起来。不久,他看到海底了,但十分沮丧。这片海底是被薄薄的淤泥所覆盖,犹如一个被尘封了的世界。海礁如石毯般平铺在海底,甚至没有一块突出的礁石,也没有什么生物。平平的,只有几株孤独的小海藻,像泥球似的一动也不动,看上去既荒凉,又死气沉沉。他立刻弯下身子,用两脚朝海底礁上死命地一蹬,然后使劲地挥动脚蹼,直直地向海面上蹿去。
  鲍鱼是一种很爱洁净的生物。它们喜欢生活在水流清澈、海底干净的海底礁上。并且,这海底礁必须生滿了海藻,比如深紫色的石花菜;褐色的海群带或如鹿角状的“海木耳”……总之必须要海藻茂盛,否则它就饿死了……而这片海底,简直就像是魔鬼居住的地方——所以他一蹿出水面,就毫不犹豫地抱着“漂儿”,收起“坠石”,打起脚蹼,向别处游去。
  他又向深处游出了近百米,这才重新沉下了“坠石”。他测到这里的水深约有九米左右,是鲍鱼可以生存的深度。为了不再像刚才那样浪费时间,他决定先潜下去,看看海底的状况再说。他吸足了一口气,瞬间就翻身潜下去,动作十分优美,不过他很快就蹿出了水面。因为他已看清楚,这下面是一片十分洁净的金黄色海底滩,水质很清,海流很缓,假如真有那片海底礁或乱石堆的话,肯定海藻丰茂,很适合鲍鱼的生存和繁殖。他想,假如真能找到那片海底礁的话,那肯定是一座贴满了鲍鱼的山,而如果是一大堆的乱石块的话,那就肯定是一个很大的鲍鱼的部落。想到这儿,他信心倍增,又像刚开始时那样,把“漂儿”抱在胸前,一边用手拽着“坠石”的绳头,一边缓缓地拍打着脚蹼,用S型的游动方式,在那片新的海域寻找起来。
  漫无目标地寻找,是很耗费时间的,但又没有别的办法。这种孤寂,如同牢里的生活。
  那间牢房很窄很小,最多十五六平方米,他进去时,里面已关押了十一个人了,他是第十二个。牢房里没有床,犯人们全都打地铺。刚进去,他的头就被一个厚厚的黑袋子罩住,紧接着一阵拳打脚踢,就像一场致命的暴风骤雨。他死命地想摘下那个黑头罩,但摘不下来,因为有人把头罩下面的粗绳子,系在了他的脖子上。于是他摸着黑乱抡拳头想着反击,结果招来的是更凶狠、更猛烈的痛打。他们有人拧住了他的双手,有人扼住了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还有人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双腿和双脚,使他站得直,却倒不下,完全丧失了挣扎的能力。他不久就昏死过去了,像泄了气的皮袋子,瘫在了地上。   因为被打成了胃出血,他整整四天四夜没吃没喝,渴到舌头发硬,口腔发干,舌头硬得像块干木片,口腔干得像炉膛。饥饿更是难忍,每当别人吃东西时,他都会瞪着两眼呆呆地看,并且眼看别人大嚼大咽而翕动自己的嘴巴,那滋味真是太难受了。不过复仇的念头,却顽强地在脑海里悄悄运转着。关键的问题是——谁是这里的头儿。
  不久他就摸清了,靠着墙角边睡的,那个脸上有三条刀疤的犯人,是头头,外号叫“疤头”。所有的犯人都十分惧怕他,吃饭的时候,他可以把所有人的饭菜及碗里的肉片,都挑进自己碗里,也可以随便打骂任何人。大家只是敢怒不敢言,任凭他的摆布。后来听说,他是因犯强奸罪而被关进来的,判了二十年,已被关押七年多了。
  在伺机复仇的那段日子里,他学着对“疤头”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一天,他在换衣服的时候,露出了自己那身年轻矫健的肌肉。他感觉到了,那“疤头”似乎心不在焉地扫了他几眼,并从嘴角露出了几丝阴险的冷笑。本来他是睡在大伙脚底下的,这天疤头让大家再挤一挤,让他搬到自己身边睡。他心里很清楚,复仇的机会到了。
  当天夜里,“疤头”钻进了他的被窝,直接要求跟他“做事”。他半点也没有拒绝,只是悄声说,让他先站起来,他想先去撒尿。“疤头”同意了,一个骨碌翻身站了起来,很悠然又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慢慢地翻身站起,两人面对面,突然间,他的双手像鹰爪一样扣住了“疤头”的双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膝盖朝着对方胯下死命顶撞过去……他的动作是那样快,那样准确,又是那样麻利用劲,仅十几下,“疤头”便在连声的尖叫中瘫倒在了地上。“疤头”从此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听说出狱后回了老家,在一个汽车站上拿着个破饭碗,低声下气地以乞讨为生。
  他则被关了半年禁闭,但没有加刑。禁闭之后又被关进了老监房,成了“头头”。但他从此不准任何人欺打新犯人。
  潮水快退到底了。按下海人的话讲,就是已经到了“枯潮底子”了。海面上的海鸥们全都腾空了,它们上下盘旋,漫天飞舞,似乎在欢送太阳,也似乎在等待潮水——每天涨潮的时候,从老洋里隐隐涌来的海流,都会给它们送来许多活蹦乱跳的小鱼群。
  眼下,他依然呈S型在深海中游来游去。他有点饿了,但手中的“坠石”绳,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怀疑老王头是否在骗他,但老王头是岳父的好朋友,他俩几乎喝了一辈子的酒,也闲聊了一辈子的海。老岳父年轻下海时,每次捞到了钓鱼用的铅坠,不管多少,从来不卖,总是等攒多了,就装进一个网兜里,沉甸甸地提着去找他喝酒。而老王头每当钓到了比较稀罕的鱼种,也会笑哈哈地送上门来……他怎么会欺骗老朋友的女婿呢?更何况,妻子病重的时候,老王头也经常把刚钓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鱼儿交给他,让他清炖鱼汤给她喝,每次都会叮嘱上一句:多熬几个火候,要把鱼汤熬成白色,像牛奶一样,那样才有营养!可是……那块海底礁或者乱石堆,究竟在哪儿呢?
  突然间,水下的“坠石”被卡住了。他使劲拽了拽,拽不动。他的心顿时激动起来,松开了抱在胸前的“漂儿”,又把它轻轻地往旁边推了推,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头稍稍有点发晕了,这才憋住了气,也拚足了劲,猛地把头向水里一扎,同时挥动起脚蹼,敏捷而迅速地向海底潜去……可是,卡住了“坠石”的不是礁石缝而是一只烂铁锚。他在海底差点没哭出来。他缓慢而无力地解开了缠在烂铁锚上的“坠石”,提着它,有点心灰意冷地慢慢向水面浮去。他感到无比疲倦,全身都有些发软了。
  秋日的太阳,西落得很快,海面上已漂来了许多杂物,有烂海藻,也有些白色的泡沬……潮水已开始回涨了,他也应该上岸去了,再晚一些时候,天就黑了,上岸时看不清脚下,容易摔倒。刚刚的那场失望,使他更加饥饿,饿到了心里有些发慌的程度。他该回家吃晚饭了,可是,吃什么呢?还是煮面条吃吗?唉!天天吃面条,真有些腻。是啊,一个人吃饭,真懒得做……忽然间,他手中的尼龙绳“啪啦”了几下。他已经有点麻木了,也累了,只是习惯性地随便又拖试了几下。还真有门儿!下面的“坠石”依然绊绊磕磕,啪啦啪啦的……他向上拽了拽绳子,并且拽上来两米多,依然能感到“坠石”在碰撞——毫无疑问,这是一块海底礁!并且,这块海底礁很高,起码在两米左右!一种莫名奇妙的希望,像烈火似的忽地燃烧起来。他平复了一下心绪,异常沉着地大口呼吸,这才坚决地、有如拚死一搏那样,翻身潜入了海里。
  碧蓝的海水被火红的晚霞染成了淡淡的黄色,但潜到海底时,淡黄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蓝。透过这片幽蓝色,他看到了一块大海底礁,那形状很像一头卧在地上的骆驼。它有着坚实宽大的底座,还有着两座不高不低的石峰。在石峰的另一侧,有着一大堆如磨盘大小的散石块。在这里,水流清澈,海底干净,并且不论是海底礁上,还是乱石堆的表层,都生长着紫色的、非常非常茂厚的石花菜——这是鲍鱼们最喜欢吃的食物……